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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加睡不着,聽見咱娘在屋裏呻喚。我穿了衣服過去看咱娘咋麼了。咱娘說她做了個夢……那夢跟我的夢一模一樣!我的老天爺,天下竟有這等奇事?我沒敢給咱娘說我的夢,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撫了她幾句……”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兒媳死得冤苦給我託夢?昨日晌午剛把那可憐媳婦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鳴冤?可怎麼又變成靈靈的樣呢?我睡不住,我就尋你來了。”
朱先生聽罷,沒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驚訝地說:“天哪!我昨個黑也夢見白鹿了,可沒有看出靈靈的模樣。白鹿飄着飄着忽兒栽進一道地縫裏……”
白嘉軒更加驚訝地盯着朱先生。
朱先生心裏說:白靈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給妻弟白嘉軒說這種凶兆,便不經意地說:“是雪的影響。乾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潤天地萬物也滋潤人。人就發生異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夢。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白嘉軒對這個解析不甚折服,來時蒙結在心頭的緊張怯懼情緒卻鬆弛下來,但願如此更好,這時候他才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憊不堪,兩條腿已經僵硬,須得用手扳着挪到炕邊上。姐姐和言勸導他現在應該什麼事情都不要管,家裏族裏的事都交給兒子們去辦,這樣年齡和這樣身體佝僂的人只圖心情寬暢就夠了。白嘉軒說:“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駁說:“爲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幾十裏,還說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書房去做文墨事,叮囑白嘉軒說:“不過你要記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絕妙而詭祕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靈正是在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盡頭的。
在這個奇異的夢後十幾年不到二十年的一個春天,五個穿四兜制服的幹部和一個穿灰色軍裝的軍人來到白鹿村,尋問白靈的家。村人把那六個人引導到白嘉軒門口,指着那個在臺階上曬太陽像狗一樣蜷彎着腰的老人說:“這是白靈她爸。”六個人連接和老漢握手。白嘉軒很不習慣握手拉胳膊的親暱動作,甚至有點反感地說:“要說啥要問啥儘管說盡管問,捏我老漢的雞爪子做啥?”六個人中的一個說:“老人家,我給你說件使你老傷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軒不屑地笑笑:“你們小瞧老漢了!”那人就說:“白靈同志犧牲了……”白嘉軒“噢”了一聲,微微揚起脫光了頭髮的腦袋,用僅剩下一隻明亮的眼睛瞅着藍天上的太陽沒有說話,有關女兒白靈的記憶開始復活。那人從提包裏取出一塊黃地上刻着“革命烈士”紅字的牌子交給他,他接到手裏看了看,依然沒有說話。那六個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向他行鞠躬禮。白嘉軒這時才問:“靈靈怎麼死的?”六個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說死亡的具體情況,只是籠統地說共產黨領導勞苦大衆進行革命犧牲的先烈成千上萬,讚揚白靈是個忠誠於黨忠誠於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軒接着又問死亡的具體時間。軍人還是籠統地說:“十二月。”白嘉軒問:“你拿莊稼人的歷法說。”軍人抱歉地笑着:“拿農曆說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軒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柺杖提起來,往地上一拄,斬釘截鐵地說:“陰曆十一月初七!”六個人驚訝地面面相覷,問他怎麼知道的?白嘉軒以不可動搖的固執和自豪大聲說:“我靈靈死時給我託夢哩……世上只有親骨肉纔是真的……啊嗨嗨嗨……”渾身猛烈顫抖着哭出聲來……
最終弄清白靈死亡過程的人是作家鹿鳴。這已經到了本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白嘉軒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兒靈靈死亡的具體情況。鹿鳴翻閱一本專事追述死亡英雄的《革命英烈》雜誌時發現了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