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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軒聽了這話心裏一沉,默然瞅着鹿賀氏走出院子,鹿家眼下已經走到獨木橋上,而河中心的那塊橋板偏偏折斷了,鹿兆鵬鬧共產,四海闖蕩,多年不見音信,鹿子霖有這個兒子跟沒這個兒子是一回事;鹿兆海死了;在原上舉行過一次絕無僅有的隆重葬禮,墳頭的蒿草冒過了那塊一人高的石碑,完全荒寂了;鹿子霖家修築講究的四合院裏,現在只剩一個黃臉老婆子鹿賀氏楦在裏頭。白嘉軒拄着柺杖站在庭院裏,眼前忽然浮起小他兩歲的鹿子霖幼年的形象,前胸吊着一個銀牌兒,後心掛着一隻銀鎖,銀牌和銀鎖是各系着兩隻小銀鈴,憑銀鈴的響聲可以判斷鹿子霖是平步走着還是歡蹦蹦地顛跑着……鹿子霖他大鹿泰恆對兒子所犯的致命性錯誤,鹿子霖自己又在他的後人兆鵬兆海身上重犯了。家風不正,教子不嚴,是白鹿家族裏鹿氏這一股兒的根深蒂固的弱點,根源自然要追潮到那位靠尻子發起家來的老勺勺客身上,原來就是根子不正身子不直修行太差。“這是無法違抗的。”白嘉軒拄着柺杖,泥塑一般站在庭院裏思慮和總結人生,腦子裏異常活躍,十分敏銳,他所崇奉的處世治家的信條,被自家經歷的和別家發生的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驗證和錘鍊,更加顯得顛撲不破。白嘉軒讓孝武到縣上去做搭救鹿子霖的舉措,正好發生在鹿賀氏登門之前,完全體現了他“以德報怨以正祛邪”的法則。他在得悉鹿子霖被逮的最初一瞬間,腦子裏忽然騰起鹿子霖差人折房的塵霧。他早已弄清了兒子孝文墮落的原因。他一半憎恨鹿子霖的卑劣,又一半遣責自己的失誤,現在他無疑等到了笑傲鹿子霖身敗名裂的最好時機。他沒有幸災樂禍,反而當即做出搭救鹿子霖的舉措,就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個原上樹立一種精神。他幾乎立即可以想見鹿子霖在獄中得悉他搭救自己時該會是怎樣一種心態,難道鹿子霖還會繼續得意於自己在孝文身上的傑作嗎?對心術不正的人難道還有比這更厲害的心理征服辦法嗎?讓所有人都看看,真正的人是怎樣爲人處世,怎樣待人律己的。
白嘉軒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見孝武神色緊張地走到跟前,他告訴父親一個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讓我頂上一保保長的空缺!”“唔?當保長?”白嘉軒說,“你先到縣上去辦那事,你子霖叔家嬸子剛纔來過……你明日就起身。”
鹿子霖已經沉靜下來。從保安團團丁把一條細麻繩纏到他的兩條胳膊上算起,直到拽着他走過原上的官路,走進滋水縣城然後推進只有一個小孔的牢門,在散發着一股腐臭氣味的牢房裏剛度過了一個後晌和一個夜晚,盼來了監牢裏陌生的第一個黎明時分,他都一直處於憤怒到癲狂的情緒裏。從小孔裏接過第一餐囚犯的黃碗時,他更加狂怒,揚手就摔砸在牆壁上,當他接受了第一次訊問之後,又立即安靜下來,安靜地坐在靠牆的牀板上,呼氣吸氣都很勻稱。當他從小孔裏接過一碗蒸騰着焦糊味兒的包穀糝子時,對送飯的獄卒說了一句調皮話:“兄弟,你燒熬糝子的時候,是不是在耍毬?糝子燒焦了,你餵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還是喝了那碗散發着焦糊苦味兒的包穀糝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頭兒越來越歡快地刮刨着粘滯在黃碗上的糝子粒兒,仍然不忍心放棄,乾脆扔了筷子伸出舌頭舔起來。他現在纔回憶起前一頓飯是在自家屋裏喫的,這一碗正好與前一頓飯間隔兩天一夜。
第一次審訊十分簡單:“你把你的共匪兒子的行蹤供出來,就放你回去。你啥時候想通了,就隨時說話。我們有充份的證據,證明你知道你兒子的底細。”鹿子霖聽明白了,也就不再慌亂,不再生氣,更不會摔碗擲箸與飯食爲仇了。他當即做好了死在這張硬板牀上的準備。他在審訊室只問了一句話:“要是我說不出兆鵬的影蹤,大概就得在這不颳風不淋雨的屋子裏蹲到死吧?”審判官抿了抿嘴,沒有回答他的挑釁。鹿子霖喫完以後,就仰躺在牀板上,高高蹺起一條腿,心裏想:修下監獄就是裝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後,能站起來也能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牆上一條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覺難受的是沒有煙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脣墊硌在牙齒上一陣刺疼抑制住煙癮。厚重的木板門吱扭一聲,白孝文一腳跨進門來。鹿子霖從木板牀上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給叔掏一根菸!”白孝文從口袋裏摸煙盒遞給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顫抖着手指在孝文划着的火柴上點燃了,悶着頭猛吸一陣,隨之放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嗆得他大聲咳嗽流出眼淚,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說:“餓咧渴咧能忍得住,就是煙癮發咧忍受不住。”
白孝文一身筆挺的戎裝,顯示出一個儒將的優雅風姿。鹿子霖的煙癮得到緩解,情緒也安靜下來,瞅着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飯場上與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個敗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滿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輕鬆姿態,爽快地承受着孝文的關心和安慰:“老侄兒,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開,這事嘛,也想得開。你今日能來看叔一回,這就夠了。你給你嬸捎話,讓她給我買二斤旱菸葉子捎來,再啥我都不在乎。”白孝文說:“後晌我就差人給你送一把菸葉子。”隨之告訴他:“嶽書記在省上捱了‘頭子’,回到縣上大發脾氣……親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說你曾經找過兆鵬,嶽書記推測你肯定知道兆鵬的底細。嶽書記抓你朝你要兆鵬,誰也不好開口給他說話……”鹿子霖一聽就呵呵地笑了“嶽書記聽信那些閒傳,真是挨“頭子”挨昏了!老侄兒,你管不了這事我知道,你只要給叔把菸葉子送來就行了。”
第二天,衛兵又押鹿子霖出門。鹿子霖對審問有一種家常便飯不再新鮮的感覺。走出大門時,發覺與頭次審訊走過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該不會就這麼快、這麼糊里糊塗給槍崩了吧?及至被押進縣府大門,他仍然疑慮難釋。鹿子霖被押進一間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嶽維山書記從套間走出來,動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繩子。鹿子霖擰扭一下臂膀,拒絕嶽維山的虛情假意:“甭解甭解!就這樣綁着倒好。”他眯縫着深陷的眼睛瞧着窗戶。嶽維山收起臉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腔:“你不要想不開。省上說我姑息養奸。你還耍什麼脾氣,使什麼性子?”鹿子霖硬頂:“那不能問罪於我鹿某。是誰出口閉口國共合作?是誰在白鹿區分部成立大會上跟共匪兆鵬並肩坐在主席臺上?是誰講話時挽着兆鵬的手舉到頭頂來?我那陣子就不贊成兆鵬鬧共產!這陣子倒好,你們翻臉了把我下牢!”嶽維山平淡地笑着說:“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我聽說你領着兒媳到城裏找兆鵬,有這事沒有?”鹿子霖揚起頭:“有!”洪亮的嗓音顯示着誠懇,也喻示着這件事並不重要。然後以坦然的口氣解釋說:“兒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內症,她爸是先生,專門給人治病,可不好問女兒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裏去看病。村裏有人糟踐我,說我給兒媳種上了,去找兒子接茬……你堂堂滋水縣嶽書記聽憑几句閒傳,就把我綁了下牢,正好把我這瞎話擱實了。甭說我通共不通共,單是這瞎話,就把我的臉皮揭光了剝淨了。我沒臉活人了,我準備死在牢裏,啥也不想了。”嶽維山對他與兒媳有沒有那種事不感興趣,倒是對他毫不忌諱地說出這件事感到驚奇,就冷着臉狠狠戳他一錐子:“鹿子霖,你的臉皮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無賴,監獄裏死人,你想想會算個啥事?你引兒媳究竟是看病,還是找兆鵬?我沒有一點把握就能綁你?你不要自作聰明,也甭耍無賴,說實話爲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說了實話,就放你回家。你早晨說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復雜,就這一條。”鹿子霖說:“沒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沒勁咧。我一個娃爲國爲民犧牲了性命,一個娃當共匪,跟沒有他一樣。獨兒剩下我栽在世上,還不及死了好!”嶽維山說:“你甭耍無賴,也甭耍小聰明,我認識你。”
白孝武從縣上回到白鹿村,詳細向父親說了搭救鹿子霖的經過,最後說:“嶽維山親手掐着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鵬,誰眼下也不敢求他鬆開手。”白嘉軒緩緩地吸着水煙聽着,噗地一聲吹出水煙銅管裏的菸灰,平靜地說:“你去給你子霖嬸回個話。我們算是盡了心了。”孝武卻轉了話題說:“爸,黑娃說要回來到祠堂祭祖。”白嘉軒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着敘說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兒喫晚飯,黑娃來找孝文商量事情,還說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隨後對他說:“孝武,你回去給嘉軒叔捎句話,我想回原上祭祖。”孝武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親不會應允這個要求,就說:“我保險把你的話捎到。”孝武第二天回來時,繞道到白鹿書院看望大姑和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鄭重其事地說:“鹿兆謙想回原上祭祖,你給你爸捎句話,我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軒聽到這裏忙問,“你給你姑父咋回話來?”孝武說:“我說這事關重大,我一定把話原封不動捎回來。”白嘉軒把水煙壺往桌上一撂:“蠢貨!你連這樣的事都分辯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緒頓時受挫:“我想黑娃那樣的人,咋能再進祠堂?”白嘉軒凜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幾個人,把祠堂清掃一下,香蠟紙表都備齊整。後日你就到縣上去迎接鹿、兆、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