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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半個月,連翹會帶着爲老夫人新配好的丸藥進來,而令秧永遠是從一大早便開始等待。
小如在一旁看着總歸有些嫉妒,令秧和連翹之間早已不似主僕,而像是一對姐妹——儘管小如不太清楚這究竟是爲什麼。她只是必須按着令秧的吩咐,養成了習慣,把房裏最好的茶給連翹泡上,再裝上兩盒府裏待客用的果子點心,讓連翹走的時候帶給她的孩子們。做完這些,她便出去,把屋子留給她們二人。小如自然不可能沒在窗下偷聽過,只是她們聊的都是些再瑣碎不過的家常,夾帶着一點她不好意思聽的,關於男人的那些事情——偷聽幾次也就沒了興致。
連翹如今的穿戴跟三年前在府裏的時候自然不同,從前因着令秧總是淡妝素服,她也只好隨着,如今倒是穿得更鮮豔了,狄髻一盤,倒是襯得面如滿月。她淺笑盈盈地跨過令秧的門檻,形容動作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生疏,淡淡地行個禮道:“夫人的氣色真好。我聽好多人說過,前兒給老夫人祝壽的‘百孀宴’上,最搶眼的就是夫人。”“在一堆孀婦裏搶眼可不是什麼好事情。”令秧笑得無奈,“孩子們都好?”“虧夫人總惦記着,都好,只是那個小子太頑皮,少不得挨他爹的打。”“打什麼。”令秧瞪大眼睛道,“小子皮一些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跟你說了好幾次了,多帶着他們過來,讓你的小子跟當歸多玩玩,你偏做那麼多過場。”“夫人這是說哪裏的話了,我是替夫人想,我家的孩子跟當歸哥兒和溦姐兒不是一種人,即使現在年紀小夫人不在乎,可是府裏有的是人在乎——若真的給夫人惹來口舌是非,那我就該死了。”
“算了吧。”令秧啐道,“難不成那起小廝們跟當歸就是一種人了?眼下當歸成日家跟着他們瘋跑,又沒個爹管教着,若真能常跟你教出來的孩子在一處,我反倒還放心些呢。”連翹微笑道:“除了老夫人房裏的丸藥,夫人可有什麼要用的沒有?那次的‘補血益氣丹’喫着還好?千萬別忘了要用蜂蜜化了溫水配着喫,不然藥性就出不來了。”“還有的是,不急着配。”令秧舒展地換個姿勢靠在靠枕上,胳膊肘抵着炕桌,“只是連翹,咱們原先說好的那種藥,你可幫我配過了嗎?”言畢,她卻低頭凝視着炕桌上的果盤,不想看連翹的臉。
三年了,她們終於重新說起了這件事。
連翹從椅子裏站起來,儘管她不知道站起來要幹什麼,卻不敢再坐回去。她們都安靜了半晌,連翹輕輕地說:“我還以爲,夫人早就忘了當日的話呢。”令秧迎着光線,微微用力地抻開自己的手掌,凝望着水蔥一樣的指尖:“我當然不敢忘。只是我心裏沒數,該不該提醒。你若是裝作忘了,那我怎麼提醒你都想不起來。”“夫人,我也沒忘。”令秧這時候終於轉過臉,似有些倦意:“站起來做甚,坐着。專門給你泡的新茶,還是謝先生拿來的,你怎麼說也得嚐嚐。”
連翹端起面前的茶盅,氤氳的熱氣撲到臉上來,因着這種暖,她的指尖倒是不再覺得涼:“真是好喝。”她輕笑,“如今在我們家,別的都好,我就是想念咱們府裏的茶。”“走的時候給你帶一罐回去,這容易。”令秧柔聲道。“我就不跟夫人客氣了,這茶的氣味和餘香,我那當家的鐵定喜歡。”“如今你們倒是鶼鰈情深。”令秧冷冷地微笑——讀了幾年的書,她說話倒也會用一些雅緻的詞了。連翹就算是聽不明白,可也能推敲出意思來。
“最初你我二人說好的。”令秧坐正了身子,也揭開眼前的茶盅,“你答應我了,一年,最多一年半,事情就能辦好,對你來說,不過是配一些藥的工夫罷了。一點一點擱在他的酒裏,天長日久,藥效也就上來了。一來不難,二來不會有人看出來不妥,三來我們的後患也就除了,再不用擔心他亂說話——我知道這是大事,連翹,所以我也不敢催你。只是等太久了,叫我難免心慌。”她笑着,撫了撫胸口。“我就想問一句。”連翹望着她的眼睛,緩緩道,“夫人別嫌我無禮。夫人如今,可還信得過連翹麼?”“這叫什麼話。”令秧不耐煩地嘆道,“跟你話家常而已,如何總是牽扯到什麼信得過信不過上頭去!”隨即,眼神裏又浮現出少女時候那種清澈無辜的神情。“既然如此,就信我這句話,只要我連翹活着一天,他便不會跟任何人吐露半個字;我哪天死了,他也把那件事爛在肚子裏帶進棺材。求夫人,把我們當初說好的那件事情忘掉,可使得?”
令秧驚愕地看着面前的這個剎那間變得陌生的連翹,她的心腹,她的夥伴。三年前那個夜裏,她們的臉上都掛着眼淚。她說:“連翹,你起來,如今恐怕有了身子就別總跪着,地下該多涼啊……”連翹哭道:“夫人就依了我吧。咱們真的只剩下這一個辦法。”她用力捏着連翹的肩膀:“你我二人說好一件事,行不行,除了天地鬼神,就只有我們倆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把你配給那個畜生了,他那裏倒是有一樣好處,你想配點藥再方便也沒有。你想想法子,弄點毒藥來,也不要藥性太強的,一日一點下給他——一年半載的工夫他便歿了,旁人只道是暴病。再也沒人來糟蹋你,也沒人把咱們的事情泄露出去。只要這件事做完,我便接你回來,你還在咱們府裏,你的孩子也在咱們府里長大,你我就能像此刻一樣,一處做伴兒,跟蕙娘和雲巧一起,直到老死。你說,好不好?”連翹用力地點頭,點頭,眼淚凝結在下顎上,然後深深地叩首:“只求夫人到那個時候別忘了我,別丟下連翹不管了。”“你又在胡說什麼!”令秧一邊哭,一邊笑道,“就像戲裏唱的那樣,我當你是知己,你懂不懂?”
令秧依舊記得,那一刻滿心酸楚,卻又莊嚴的幸福。只是,爲何不算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