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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類歷史上,法律是個十分操蛋的玩意兒,引發的罪惡比它消滅的更多。在中世紀的英國,信錯了教要抓去烤熟,偷幾個蘋果就可能絞死。中國也很野蠻,通姦沉潭,罵皇帝全家抄斬,馬屁拍錯了都有殺身之禍。明朝初年,有個大官上書奉承皇帝,正好碰上朱元璋心情不爽,說他別有用心,立馬推出午門砍了腦袋。我這些年去過幾次看守所,也到過監獄,看了一羣羣兇狠狡黠的光頭,聽了一樁樁殘忍毒辣的功業,心中不寒而慄,發誓絕不坐牢,真到了那一天,我寧可嚼舌自盡。
監獄是人類文明的標誌之一,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把人變成畜生。1999年我接了一起刑案,當事人是個小夥子,性格軟弱至極,直追柿子,好似面瓜,是個人就敢揍他。這人從不惹事,針扎不開口,捱打低着頭,睡覺都把腿夾得緊緊的。他同學偷了幾千米電纜,無處可放,就擱在他家裏。後來事情發了,那人熬不過打,把他招了出來。本來很小的事,正好碰上打擊團伙犯罪,足足判了兩年。鐵窗黑獄便是修羅道場,好好的人關上兩年,出來就成了惡棍,現在是城西一帶有名的豪傑,手下兄弟衆多,行事極爲狠辣。有一天我去城西辦事,看見他正在毒打一個小販,邊上筐翻籮倒,香蕉蘋果滾了一地,那小販滿臉是血,伏地求饒。他正打得有趣,哪肯輕易收手?招招直逼要害。我看不過去,停車勸了兩句,這廝六親不認,瞪圓兩眼罵我:“操你媽,滾!”
現在全世界的監獄都關滿了人,光美國就有二百多萬囚徒,位居世界第一。中國有七百多所監獄,一百五十萬犯人,按人口比例算,犯罪率只有千分之一,算得上清平世界。如果算上“兩勞人員”(勞教、勞改),那就沒法說了,人數肯定超過美國。這些人大多罪有應得,但冤枉的也不少。幾年前法律援助時我接過一個申訴案,苦主叫劉元昌,70年代的大學生,原來是市冶煉廠的技術員,有家有業,跟老婆感情也好。1983年他去北京出差,路上買了十斤桃子,車過鄭州,車廂裏突然喧鬧起來,有人說丟了東西,有錢、有糧票,還有剛買的桃子。乘警進來搜查,別的沒搜到,只拿獲了劉元昌的桃子,立馬當成嫌疑犯銬了起來。那年頭刑訊逼供是法定程序,打了兩天,他撐不住了,招認偷竊。正好碰上嚴打,判了十年,一斤桃子合一年徒刑。進去後受盡荼毒,都是同倉的犯人乾的,齷齪至極,不說也罷。這十年大牢蹲下來,劉元昌徹底廢了,行事乖張,說話結巴,一有事就渾身哆嗦。1993年刑滿出獄,工作沒了,房子沒了,老婆也跟人跑了。他投靠無門,晚上撿垃圾,白天上訪申訴,一天到晚唉聲嘆氣,張嘴就是:“沒……沒天理!”
這案子沒什麼油水,而且毫無希望,做過律師的人都知道:申訴要翻案,難於上青天。我帶他跑了趟高院,從此撂下不理。這人坐牢坐癡了,認死理,抓住根稻草就不放手,天天追着我跑,怎麼攆都攆不走,也不愛說話,永遠是一副受驚的表情:瞳孔放大、臉色蒼白,看得我一身雞皮疙瘩。最後實在煩透了,讓他滾出去。他死賴着不走,我大怒,上去又推又搡,他身子一歪,撲通跪倒地上:“魏魏魏……你幫幫幫……我,以後我我我……當牛做馬……”我白他一眼,當即叫保安轟了出去。他還不死心,過幾個月就來騷擾一次,長髮遮臉,眼神飄忽,怎麼看怎麼像《午夜兇鈴》裏的貞子。
電警棍已經掏出來了,噼啪地閃着電火,我心裏怦怦直跳,轉身吼他:“放手!你他媽幹什麼?!”劉元昌鬆開手,臉上肌肉突突地顫:“給我平平平……平反了沒有?你你你……”我說早跟你說過了,你的事我辦不了,走走走!他捶胸大叫:“你們……官官官……官官相護,沒……沒沒天理!”這傢伙一身臭氣,臉上又黑又髒,手指間黏黏糊糊的,不知摸過什麼。我一陣噁心,轉身進了汽車,他死抓着車門不放,眼神灼灼如火,嘴裏唾沫狂噴:“沒……沒天理!我我我沒偷!憑憑憑什麼判我十……十……”半天也沒把“十年”倆字結巴出來。我又氣又笑,拿電棍指指他:“放手!再不放手電死你!”他哇地哭出了聲:“沒……沒天理!你還……我房子,還我老老……老婆!”我說你真他媽瘋了,你老婆又不是我拐走的。拿電棍往他手上擦了一下,這廝嗷的一聲怪叫,向後便倒。我看也不看,砰地關上車門,打着火揚長而去。快出車場了,還聽見他在那裏嘶聲長哭:“操你媽!沒……沒天理!沒……沒天理啊……”
真是一場好驚,回家後汗還沒幹。肖麗看我臉色不好,也沒敢多問,幫我除了外套,躡手躡腳地進衛生間放水。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我也有點過意不去,在屋裏轉了轉,看見桌上擺着一碗康師傅方便麪,撈得精光,一根榨菜虛浮地漂着。我心裏一疼,突然悲從中來,想這他媽都什麼事啊,同睡一張牀,我天天魚肉膏粱,她卻只能喫一塊三一碗的方便麪。肖麗放完水出來,滿臉堆笑:“累了一天了,洗個澡吧。”我柔情發作,一把將她摟進懷裏,感覺鼻子無端地發酸。她乖乖地貓着,幾絲髮梢輕輕飛過我的臉,有點香,有點癢,還有點說不清的溫柔眷戀。我說不是給你錢了嗎,怎麼還喫這個?去醫院時我給了她三千塊。她不答,低聲問我:“老魏,你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疼我?”我說當然會,她緊緊抱着我:“那你不怪我了?”我長吁一聲,慢慢醒轉,心想賬還沒結呢,你他媽就想跑單。我鼻子哼了一聲,說陳杰給我打電話,承認那孩子是他的了。肖麗倏地掙開,急得滿臉通紅:“他騙人!他!他就希望我和你……”
我死盯着她,肖麗面孔扭曲,突然騰騰跑開,從架上摘下一口尖刀,鋒刃閃亮,橫架自己手腕:“老魏,我拿我的性命跟你起誓——那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
這行徑跟土匪綁票沒啥區別,我大爲光火,怒喝一聲:“把刀收起來!你這是幹什麼?”她一下哭了:“那你……信不信?你要是不信,我就……”我暗暗氣惱,想你這樣的,老子見多了,我要信了我就不是老魏。前些天海亮和尚也唱過這麼一出,我到首陽寺送錢,大概表情輕蔑了些,老禿頗爲不忿,拉着我大談輪迴果報,又是畜生道,又是惡鬼道,說得猙獰恐怖,估計想嚇得我投靠他們廟。我一直笑,心想要是如來佛能給個十萬八萬的,我立馬就剃個光頭給他看。光說一大堆沒用的屁話,真當老子是傻逼啊。他搖頭嘆氣,說我沒有佛性,沒有慧根,下輩子定會變成土鱉黃鱔,等着瞧吧。我懶得和他爭,到大殿上燒了香,回來看見老和尚正跟一箇中年肥婆佈道:“淫念一生,百惡相隨,施主呀,報應是有的,不報今生,也會報在來世:不報自身,也會報及子孫。你丈夫胡作非爲,自有他的報應,你明知他做錯了,爲什麼要拿同樣的錯誤來懲罰他?”那肥婆俯首貼耳,頻頻點頭。我竊笑不已,心想什麼輪迴果報、惡鬼畜生,都是唬人的玩意兒,搓着雞巴嚇孩子,還當是崑崙巨蟒。在這事上如來佛和小地痞是一夥的,都靠恐嚇起家:“信不信?不信我他媽弄死你!”肖麗比他們溫和一些:“信不信?不信我死給你看!”其實意思差不多,都是耍賴。
生死事大,只能服軟。我說那話是陳杰說的,我又沒懷疑你。肖麗含淚收刀:“你別的可以不信,就這事……”我不理她,躺進浴缸泡了一會兒,想她這麼堅決,會不會真是我的?醫生只說我的概率比較低,又沒說絕無可能,萬一真中了六合彩呢?這輩子什麼都有了,可就是沒個後代,如果哪天嘎巴一聲死<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2/1-20041211355ca.gif" />了,這百萬存款、三套房子留給誰呢?這時肖麗推門進來,眼睛還是紅紅的:“你餓不餓,要不要給你煮點宵夜?”我擺擺手,心中突然雪亮,想別費心了,就算有中獎的機會,也是陳杰的概率更高,這孩子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他的,我的股份還不到百分之一,我一個小股東,操那份閒心幹嗎?
第二天剛到所裏,劉亞男就抱來一大堆簡歷。前些天在招聘網站發了一條信息,我算本市知名律師,頗有號召力,應聘的來了七八十個。我估計劉亞男幹不長了,得趕緊找個助理。這人陪老丁洗了次溫泉,回來變化極大,衣服、皮包全是新的,手上還戴了一枚鑽戒,光閃閃的,看樣子不是玻璃,最少也有半克拉。以老丁的手面,估計不是卡地亞就是蒂梵尼。我心中不快,說挺漂亮啊,這一身上下得個五六萬吧?她臉蛋一紅,不過表情十分無恥:“你也有走眼的時候,告訴你吧,光這戒指就是五萬八!”我暗暗咂舌,心想老丁夠大方,看來真是拿下了。一年前我帶這小賤人去武漢,差點就得手了,她愣裝純情,說不能對不起男朋友,不停掙扎,我一時心軟放過了。早知道她這麼賤,我霸王硬上弓就對了,大不了事後甩個幾千塊,就當嫖了個新娘。斜着眼瞅瞅她,說你什麼時候辭職?我正招聘呢。她猶豫半天,忽然鼓足了勇氣:“我跟胡主任談過了,他……他讓我也做合夥人。”我一愣,說你連執業證都沒有,怎麼能……說到這裏突然省悟:她把老丁的通發集團撬走了,他媽的,這下完蛋了。咬着牙恨了一會兒,我說你厲害,執業這麼多年,還沒見過你這樣的呢,自己還沒出師,就敢挖師父牆腳!她囁嚅不已,說自己不是有意的,只是想自食其力。我冷笑一聲:“自食其力?光把案源撬走就能自食其力了?法院那邊你搞得定嗎?就你那點業務水平,呸!”她小聲嘀咕:“我正想和你商量,丁總說……說他手裏有個大案子,可以風險代理,我想請你……”我拍案而起:“劉亞男!你以爲我是誰?咹?挖我的牆腳,還讓我給你打工?”她低下頭,說:“你要不同意……”突然一挺腰,兩眼炯炯直視:“告訴你吧,那案子標的四千多萬,對方也有錢,丁總說了,給我百分之三十的風險。你要想做,我給你三成,你要不做,我就找邱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