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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衛東兩眼瞪圓,說天哪,你怎麼成這模樣了?我嘆口氣,問他帶沒帶煙。周衛東有點不好意思:“帶了,不過不是好煙。”我說現在還管什麼好壞?趕緊給我。這小子很機靈,抬頭看看四周,手一揚,半包紅梅嗖地飛了進來。我慌慌張張地塞進衣服裏,門外的武警探頭看了一眼,我趕緊低頭。周衛東嘆了一聲:“唉,真他媽的,讓你受這個罪。”我說這你就不懂了,不經三冬風雪,哪知春花嬌豔?有苦有樂纔是完美人生。這話硬撐場面,連自己都說不服,周衛東顯然也明白,咧嘴笑笑,說胡主任託我轉告你:喫好睡好,什麼都不用想,要是檢察院提審,一句明白話別說,先應付着,最多三天,一定讓你出去。我長吁了一口氣,想胡操性做事謹慎,輕易不說滿話,看來這次是有絕對把握,心裏不由得亮了起來。
在曹溪看守所關了三天,我像是換了一個人。頭髮剃光了,身上穿着土黃色的囚服,看上去就像首陽寺的和尚。這幾年聽海亮講過不少叢林公案,開始我覺得其中大有深意,後來覺得被禿驢騙了,現在想想,也許冥冥中真的有個他媽的定數,你怎麼活就得怎麼死,種下什麼,就得收穫什麼。造物主沒有別的本事,只是算賬厲害,估計以前當過會計,每一筆都算得清清爽爽。
年關近了,街上不時能聽見鞭炮聲,外面的世界一定熱鬧非凡,高牆內還是同樣的陰森淒涼。以前我發誓不坐牢,真到了那一天,寧可嚼舌自盡。現在才知道死並不容易,不管活得多麼艱難,總有一個理由支撐着你往下活。捱打很疼,憋住一口氣也能挺過去;牢飯難喫,餓上兩天,等肚裏油水刮盡,爛菜黴飯一樣喫得津津有味。這兩天黑三派我凌晨值夜,每天三點鐘被人推醒,身心無比疲憊,咬咬牙也能撐下來。人這種東西向來下賤,砍掉他的腿,他爬着往下活;挖掉他的眼,他摸索着往下活;身子砍成幾截,他還可以不停蠕動着往下活。牢獄之下無貴族,再驕傲的人關上半個月,照樣變成賤胚,叫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水滸傳》中宋江發配江州,神行太保戴宗審他,說少他媽吹你在外面多牛逼,到了這裏,你就是我眼中的行貨!曹溪的管教跑馬拉松不如戴院長,對待囚徒卻與時俱進。瘦管教湯明禮已經完全摒棄了人稱代詞,從來不叫犯人名字,提起來就是“這貨”、“那貨”。貨物們當然沒有人格,見了管教畢恭畢敬,有臉的還敢提着姓叫一聲張幹部、李幹部,沒臉的連姓都不敢提,只叫他們政府。
——魏達!
——到!政府好!報告政府,我叫魏達,鏡高縣人,今年三十七歲,因涉嫌行賄,於十二月十九日被市檢察院依法刑事拘留,報告完畢,請政府指示!
這是看守所裏的套話,我已經背得純熟,即使在夢中叫我,我也會立時回應,絕不會有半分猶疑。想來宋江也會這個,只是不稱“政府”,而叫“官家”。但他畢竟是黑道大佬,手下馬仔衆多,全宋朝的古惑仔都挺他,監獄長也得給面子,切肉倒酒熬魚湯,估計沒少帶他去青樓行走。我沒這般手面,進來喫盡了苦頭,胸腹間一直疼得厲害。董葫蘆倒臺後,我處境好了一點,雖然還是睡在馬桶邊,畢竟不用捱打了。
倉裏是個奴隸社會,鋪上都是爺,想打誰就打誰,隨時可以沒收財產。鋪下都是孫子,有點東西就得進貢,時常要賠笑臉,一天不捱打就算過年了。每天喫過晚飯,鋪上的奴隸主開始集體意淫。黑三是色中餓鬼,三句話不離女人下身,一切女性在他嘴裏都是“騷逼”,女警是騷逼,管教是騷逼,連送飯的老太婆都是老騷逼。這人極其粗俗,沒事就搭着人梯偷窺女犯區,其實什麼都看不到,他還是樂此不疲,下來後一臉淫邪,像個網絡作家一樣編些下流故事,邏輯混亂,情節牽強,說穿了只是一個“操”字。沒人相信,只勾得自己滿臉通紅、青筋暴起,像根急欲點火騰空的小火箭;小六子貪財,他進來前買過幾手股票,現在天天夢囈不止,那股票每分鐘漲停一次,從三塊錢一直漲到幾千塊,然後搖身躥入上流社會:炕上鋪滿鈔票,胯下躺盡嬌娃,脖子上的金鍊子至少兩斤半,完全可以拿來拴老虎。有個姓彭的胖廚子極爲好喫,天天摸着肚子講太白樓的英雄肉:“都切成一寸見方,醬油大料統統給足,文火燉上四個鐘頭,一揭鍋,嘿,他媽的,幾里地的人都流口水!再來上半斤白酒、兩頭大蒜,我一口肉一口酒,再咔嚓咔嚓地嚼上瓣大蒜,一個字:香!一頓就能喫兩三斤!滿嘴都香!”我聽得心裏發癢,看看劉元昌,他也伸着脖子直嚥唾沫。
這都是做夢。這裏是曹溪,絕望之地,幾乎見不到女人,也沒有一分錢,喫肉要等到過節,平時只有爛菜幫子和不削皮的土豆。犯人就像潮地的蘑菇,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裏一點點發黴、潰爛,死了也不會有人可憐。他們都是下等人,沒權、沒錢、沒名望,粗俗淺薄,庸俗懦弱,但聚到一起就成了暴徒。不過我漸漸理解他們了:人生再苦,也要有點想頭。在這陰暗的牢底,不做夢,無以活。
只有董葫蘆最慘。這兩天他一直在地上蠕動,姿勢難描難畫,手腳腦袋全捆在一起,肚皮拼命向前挺,像一個踢破的毽子。牛皮繩深陷肉裏,勒起一道道紅腫的皮肉。臉上先是紅,接着白,現在竟然是一片黑綠色。這是曹溪看守所最毒的刑罰,多少滾刀肉畏之如虎,號稱不怕電棍,不怕皮鞭,只怕八馬攢蹄。董葫蘆開始還能叫喚,第二天話都說不出了,臉上涕淚橫流,褲襠裏溼答答的,不知是屎是尿,別人餵飯也不知道喫,像蟲子一樣爬,也像蟲子一樣分泌着黏液,有口水、有鼻涕、有眼淚,還有黑色的嘔吐物。倉里人長期受他欺負,現在終於翻手,是個人就敢過去踢他兩腳,我沒動手,只是覺得解氣,漸漸地那口氣消了,我想,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一刀捅死他,也不想看他受那麼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