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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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印造凱綏·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所作版畫的選集時,曾請史沫德黎(A.Smedley)②女士做一篇序。自以爲這請得非常合適,因爲她們倆原極熟識的。不久做來了,又逼着茅盾先生譯出,現已登在選集上。其中有這樣的文字:“許多年來,凱綏·珂勒惠支——她從沒有一次利用過贈授給她的頭銜——作了大量的畫稿,速寫,鉛筆作的和鋼筆作的速寫,木刻,銅刻。把這些來研究,就表示着有二大主題支配着,她早年的主題是反抗,而晚年的是母愛,母性的保障,救濟,以及死。而籠照於她所有的作品之上的,是受難的,悲劇的,以及保護被壓迫者深切熱情的意識。
“有一次我問她:‘從前你用反抗的主題,但是現在你好像很有點拋不開死這觀念。這是爲什麼呢?’用了深有所苦的語調,她回答道,‘也許因爲我是一天一天老了!’……”
我那時看到這裏,就想了一想。算起來:她用“死”來做畫材的時候,是一九一○年頃;這時她不過四十三四歲。我今年的這“想了一想”,當然和年紀有關,但回憶十餘年前,對於死卻還沒有感到這麼深切。大約我們的生死久已被人們隨意處置,認爲無足重輕,所以自己也看得隨隨便便,不像歐洲人那樣的認真了。有些外國人說,中國人最怕死。這其實是不確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則有之。
大家所相信的死後的狀態,更助成了對於死的隨便。誰都知道,我們中國人是相信有鬼(近時或謂之“靈魂”)的,既有鬼,則死掉之後,雖然已不是人,卻還不失爲鬼,總還不算是一無所有。不過設想中的做鬼的久暫,卻因其人的生前的貧富而不同。窮人們是大抵以爲死後就去輪迴的,根源出於佛教。佛教所說的輪迴,當然手續繁重,並不這麼簡單,但窮人往往無學,所以不明白。這就是使死罪犯人綁赴法場時,大叫“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面無懼色的原因。況且相傳鬼的衣服,是和臨終時一樣的,窮人無好衣裳,做了鬼也決不怎麼體面,實在遠不如立刻投胎,化爲赤條條的嬰兒的上算。我們曾見誰家生了小孩,胎裏就穿着叫化子或是游泳家的衣服的麼?從來沒有。這就好,從新來過。也許有人要問,既然相信輪迴,那就說不定來生會墮入更窮苦的景況,或者簡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但我看他們是並不這樣想的,他們確信自己並未造出該入畜生道的罪孽,他們從來沒有能墮畜生道的地位,權勢和金錢。
然而有着地位,權勢和金錢的人,卻又並不覺得該墮畜生道;他們倒一面化爲居士,準備成佛,一面自然也主張讀經復古,兼做聖賢。他們像活着時候的超出人理一樣,自以爲死後也超出了輪迴的。至於小有金錢的人,則雖然也不覺得該受輪迴,但此外也別無雄才大略,只豫備安心做鬼。所以年紀一到五十上下,就給自己尋葬地,合壽材,又燒紙錠,先在冥中存儲,生下子孫,每年可喫羹飯。這實在比做人還享福。假使我現在已經是鬼,在陽間又有好子孫,那麼,又何必零星賣稿,或向北新書局去算賬呢,只要很閒適的躺在楠木或陰沉木的棺材裏,逢年逢節,就自有一桌盛饌和一堆國幣擺在眼前了,豈不快哉!
就大體而言,除極富貴者和冥律無關外,大抵窮人利於立即投胎,小康者利於長久做鬼。小康者的甘心做鬼,是因爲鬼的生活(這兩字大有語病,但我想不出適當的名詞來),就是他還未過厭的人的生活的連續。陰間當然也有主宰者,而且極其嚴厲,公平,但對於他獨獨頗肯通融,也會收點禮物,恰如人間的好官一樣。
有一批人是隨隨便便,就是臨終也恐怕不大想到的,我向來正是這隨便黨裏的一個。三十年前學醫的時候,曾經研究過靈魂的有無,結果是不知道;又研究過死亡是否苦痛,結果是不一律,後來也不再深究,忘記了。近十年中,有時也爲了朋友的死,寫點文章,不過好像並不想到自己。這兩年來病特別多,一病也比較的長久,這才往往記起了年齡,自然,一面也爲了有些作者們筆下的好意的或是惡意的不斷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