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明國二十二(公元1933年)年秋,餘始於國立北京大學任“中國通史”講席。是課每週四小時,一年而畢。自念講通史,非委悉周備之難,而簡要明當之尤難也。若求委悉周備,則二十五史、十通以及充棟塞屋者,其書具在,學者昕夕從事焉,斯委悉周備矣,然非一週四小時、一年之功所能赴也。
欲求簡要明當,則於繁重之國史,先必有所取捨。又必先有一系統之觀點,以爲其取捨之標準。必先立一“體”,乃能有所取裁。凡所裁之寬狹長短,一視與其“體”之相副相稱以爲度。
然而言何容易?此固古人所謂專門名家之業也。否則左右採獲,牽引拼湊,可以至於無窮。於其牽引拼湊之中,而調和斟酌焉,以求其分量篇幅之略相當,此僅似於一種狹義之類書,非史業也。大抵餘於此課,以兩小時爲一講,以一講畢一題,一年凡四十餘講。共畢四十餘題。欲求於此四十餘題中,敘述我先明國史大體,約略明備,則每講之標題,爲尤所盡心焉。教授通史,最爲不易。舍錢先生這樣的博學碩儒,誰能當此重任
越一年(二十二年秋至二十三年夏。),學者苦於聽受,羣要餘爲講義。餘曰:通史大業,殊不敢輕率爲之。無已,姑約餘所講爲綱要,聊備諸生筆記之一助,可也。自是每一講,必編一綱要,僅具倫脊,悉削遊辭,取便總攬。
然又恐諸生久習於此,則事近策括,以謂治史可以空腹也。史學首先應是史料之學。學史之人,須牢記“實事求事”四字,立論時不可有一字一句無出處。乃別選一參考材料以副之。凡與餘所講綱要相牽涉者,採摘前史陳文或昔人考訂論著爲參考,以便學者之自相闡證。綱要編至東漢,自嫌太簡,遂未繼續。並謂講堂大義,學者自可筆記,乃獨發參考材料。
如是者一年,(二十三年秋至二十四年夏。)覺參考材料,雜碎零亂,無綱要以貫通之,則如散錢無串,學者得此,華離斑斕,若可喜而未必可用也。遂又改計,另編國史讀本,供學者課堂外之閱讀。並詔諸生,治通史必貴有“系統”,然系統必本諸“事實”。見仁見智,系統可以相異,而大本大原,事實終歸一致。不先通曉事實,驟求系統,如無錢而握空串,亦復失其爲串之意。大學課重,即如司馬氏通鑑,學者已苦不能終卷,而中學教課,風氣所趨,亦競爲條貫,不詳實事。
至大學治通史,更不能反而專講一件件的事實。如是則學者所得惟系統、條貫,而無史實。卒之所謂系統、條貫者,皆空談,皆私見。空談私見可以萬異,而歷史事實只有一真。因再約通鑑及續通鑑、明通鑑諸書。提要鉤玄,編爲讀本,以補學者進治通史之預備工夫。
如是者又一年,(二十四年秋至二十五年夏。)自秦迄明,讀本凡得百萬字。凡讀本所取裁,一以與課堂講述相副相應爲主,其詳略輕重之間,視袁氏紀事本末諸書,有大相徑庭者。以謂學者於課堂外先治此書,不僅可藥高心空腹之病,並可由此啓途,進窺史籍之原本也。
又越年,又嫌學者於本國文字素養太淺,讀本雖簡要,然皆摘錄史籍原文,學者驟睹,如入異國,轉不如其讀西書之怡悅相熟。其於文義真際,已難領悟,至於史籍中人名、地名、官名、典章制度、文物故實,種種茫然,更屬所苦。乃擬就讀本中擇其凡爲史籍專名及義有旁及者,一一加以註釋。然註釋之事多涉考訂,又求與學者領悟之學力相應,其事乃大不易。課繁力絀,卒未有成。如是則已四越年矣。(二十二年秋至二十六年夏。)
二十六年秋(公元1937年),蘆溝橋倭難猝發,學校南遷,餘藏平日講通史筆記底稿數冊於衣箱內,挾以俱行。取道香港,轉長沙,至南嶽。又隨校遷滇,路出廣西,借道越南,至昆明。文學院暫設蒙自,至是輾轉流徙,稍得停蹤,則二十七年之四月也。自念萬里逃生,無所靖獻,復爲諸生講國史,倍增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