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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多說,中國是一封建社會,或說是農業社會。但工商業大都市之興起,遠在兩千年以前,綿亙迄於清末。如蘇州,乃春秋吳國之都城,歷代皆爲名城。至北宋末,金兵渡長江,蘇州一城居民死者達五十萬人。廣州自秦迄清,爲中國南方海外通商要埠,唐末黃巢之亂,廣州有大食商戶死者達十萬人。揚州自漢代迄清末,其地繁華,屢見文人稱道。自長安、洛陽以外,其他都市,成爲工商中心的,見之史籍,屈指難數。其國外貿易,單就絲綢、瓷器、茶葉等幾種,無不獲大利如拾芥。中國非無盛大之工商業,只不從工商業中展演出資本主義。近人亦多知中國愛和平,但在中國歷史上,武功輝赫的時代亦屢見。漢代匈奴一支西遁,引起了歐洲方面之大紛擾。唐代突厥一支西遁,又在西方歷史上引起大波動。蒙古帝國震爍亞、歐兩洲,但其入侵中國,最後始獲逞志。其最先失敗,亦在中國。明代朝廷航海使節,屢次遠航,達於非洲之東岸。隨之華僑遍佈東南亞,但絕未在海外營建殖民地。
推厥原因,實以中國兩千年來,有一傳統的士人政府。政府力量,不在貴族,不在軍人,不在商人,而在一輩有特殊教育與特殊理想的士人手裏。而此輩士人之教育,則操在社會下層之士羣,不操在政府。即如漢武帝時代,興起國立大學,掌教者爲五經博士,皆由民間來,自有其客觀標準。
不僅政府卿相高職,皆由士人出身,皆在士人羣中選拔任用。即儲君皇太子,及其他皇室親貴子弟,皆與士人受同樣教育。有幾個朝代,如宋如明,即在皇帝本人,亦同時受教。內廷設經筵講官,選朝廷名儒爲之。故中國儒家,雖不成一宗教,而其爲中國人信崇,上自政府,下達民間,一致不異。在唐以前則稱周公孔子,在宋以後則稱孔子孟子。仁義道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有一共同理想,共同規範,皆從教育中展出達成之。近言之,可說是自漢以下之兩千年;遠言之,可說由西周以來之三千年,中國人早知標舉一人生共同理想,無上無下,自政府至民間,皆須爲此共同理想受教育。此事由周公開其端,至孔子而大成,又得孟子之闡揚。中國歷史上之政府與民衆,同樣由此教育所栽培而領導。士人政府之大體制,亦賴此維持而不變。
在中國歷史上,士人政府之貢獻,不僅如上述,使中國不走上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之兩路線。而在政治制度上,如上述教育制度、選舉制度、考試製度,爲傳統的士人政府特所重視外,其他如賦稅制度,在每一朝代開始,必先規定一賦稅標準,全國一律遵守,而以輕搖薄賦爲主。非經絕大事變,不得輕易更革。又如每朝刑律,多經名儒集體討論規定,爲上下所共守。而職官之分配與敘用,皆有規定。凡屬皇室戚屬,亦得封王封侯,然僅止於衣租食稅,不預政府實際政事。武臣得軍功,亦僅酬以爵位與勳級,不復有官職。軍隊則先採全農皆兵制,如兩漢。後改全兵皆農制,如唐之府兵與明之衛府。軍隊解甲歸田,均爲生產分子,可不費國家之給養。平常只有中央政府少數衛兵,及遇需要處之邊防戍卒。全國各地既無警察,亦幾乎無軍隊。工商業全屬自由,惟只許其爲有限度的私家謀利,不許其經歷選舉考試而參政。士人之經選舉考試而參政者,皆從農村中來。又全國參酌人口額與賦稅額之多寡,而定各地錄取之標準,務使全國士人,皆獲參政機會,政府中全部官員,使全國各地均有沾及。其選舉考試以及銓敘升降,權在政府,各有專職。皇帝只在任用高位高職如宰相等,始獲參加意見。政府中又特設有監察與諫諍各職,監察偏及中央及地方各級政府,諫諍則更要在專對皇帝以及宮廷之內部。又皆用中下級官員,鼓勵其直言無顧忌。政府遇大事,並常採集議制,聽取多方意見,民間亦得上書發言。政府並設置極多職位之學官,僅從事於學術事業,如校書編書等,如唐代編《唐六典》,宋代編《太平御覽》,元代編《元典章》,明代編《永樂大典》,清代編《四庫全書》,皆由政府網羅羣士爲之,其他編纂不勝舉。
總之,中國傳統的士人政府,乃使政府成爲一士人集團,學術與政治,並無嚴格劃分,而政治常受學術領導。學術命脈則寄託在教育上,教育精神則寄放於自由民間。即如漢武帝表章六經,罷斥百家,此一動議,便自民間來,在其太學中之五經博士,亦都自民間來。又如宋代,採納胡瑗在蘇州湖州的講學制度,來重訂國立太學制度,又延聘其主持太學之行政及教授事務。舉此兩例,可見中國歷史上士人政府傳統下的教育制度,在外貌上,像是一套完整的,由上而下的公立教育。但在實際上,在其內在的精神上,則全由在下民間社會私家講學所主持,所領導。而中國民間私家講學,則兩千年來,一依孔孟儒家思想爲主幹,爲依歸。所以中國人兩千年來的傳統觀念,儒即是士,士即是儒。儒家教義,乃成爲中國歷史上士人政府一最高領導。
當然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可有種種曲折反覆與變動。如在兩晉南北朝時代,中國社會上新產生了一種士族大門第,幾近於變相的封建貴族。但亦只是在秦漢以下士、農、工、商四民社會中,士階層的地位過分提高,而上面政府體制,依然沿襲秦漢規模,不能說那時又回覆了古代的封建政治。
與此同時,佛教傳入中國,在中國社會上開始有外來宗教之盛行,但亦只有一部分影響。同時如士族大門第,並不會爲佛家思想所搖動。信仰佛教、宏揚佛學的,反而多出自門第人物中。而秦、漢以下之傳統政治,亦一樣無大變動。下至隋、唐,中國重歸一統,秦漢以來的傳統政府規模,又大大恢宏,而士族門第勢力,則漸衰落而至於消滅。可見儒家思想,依然爲其時指導中國歷史進程一大動力。佛教在中國,雖亦繼長增高,日有發展,但搖動不了中國歷史進程之大趨向,於是而有中國佛學之出現。當時在佛學中之新支派,如天台、華嚴、禪三宗,皆融化成爲中國思想之一部分。在中國文化中,只是新添進了宗教一支,而宗教思想在中國文化中始終不佔最高領導地位。
又如下面元、清兩代,蒙古、滿洲異族入主,亦爲中國歷史上一大變。但上面的政府體制,下面的民間學術,依然能在中國文化的大傳統下支撐維持,保有其原有的歷史進程而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