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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和宋祁一起當主編,修過《新唐書》,後來又自家編了《新五代史》。我們知道,古代王朝最講究“正統”,也就是說,凡是膽敢稱皇帝的傢伙,都必須嚴正聲明老爺我纔是華夏曆代傳承的正根兒,同時代的別家都是篡逆,是僭僞,是上不了檯面的山野蟊賊。所以研究歷史,不可能迴避這個“正統”問題,歐陽修就是運用正統的武器向五德猛烈開炮的。
歐陽修寫過一篇《正統論》,他說,啥叫“正統”?自古以來成就王業的朝代,必然有極強的德行以承受天命,或者是功績澤被蒼生,或者是靠着好多代的積累才能成功,怎麼可能光靠着一種道德,一種德性呢?
繼而,他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叫作“絕統”——“大家說到正統,都想讓正統始終延續,從不斷絕,一旦事實跟理論不符合,那就生造一個概念接續下去,所以這理論總也說不通。其實啊,正統是有可能斷絕的。”歐陽修認爲,只有那些“控制了中原地區,並且基本統一天下的朝代”才能叫正統,各種割據的小政權、偏安的小王朝,那都不能算是正統。以此爲基礎,他先把東晉南北朝給剔除出正統之外,後來到了晚年重修這篇《正統論》,又把三國和五代也給撇了。
這就從根本上宣佈了五德學說的破產。
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按照五德學說,不管是鄒老教授的舊版本也好,還是劉歆大國師的新版本也好,世襲傳承都是一根兒到底,延綿不絕,中間沒有絲毫磕巴的,只有這樣,才能說明王朝的更替確實跟五行相配的五德相關,或者一個生一個,或者一個克一個。要是中間出現了斷層,那相生相剋的圈子就畫不圓了,自然理論也就說不通啦。
但是我們說過了,爲了政治需要,歷朝歷代都沒有按照最完美的模式去推演五德,要麼故意剔掉某個朝代,要麼突然接上好幾百年之前的朝代,五德循環的這塊料子已經被人爲地撕成很多破布條了。行,你可以說某些王朝或者國家不算正統,不是正統自然就不配談德性,可你也得在同時代另提出個正統來纔行啊,要不然循環就缺了口啦。好比說按照王勃的《大唐千年歷》,得讓唐朝的土德接上漢朝的火德,可是漢朝都被滅了將近四百年了,你說這都熄了那麼長時間的火,打哪兒再生出土來?那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嗎?
——你還別說,北魏一開始定的土德,還有契丹遼自己定的水德,就都是憑空冒出來的。
總而言之,王勃之流屬於想一出是一出,他們搞不出個真正嚴絲合縫、任何朝代都說得通的系統來;但你要是真想出這麼個系統,那碰上的問題就太多了,話怎麼說都說不圓。當初鄒老教授的系統很簡單,也就虞、夏、商、週四個朝代,不會有太大問題,劉歆大國師倒是擬了個複雜的,可是一多半兒都是傳說中的朝代,由得他說嘴,即便跟真實情況完全不符合也沒人能駁。漢朝以後,天下大亂,三分鼎立,然後又是東晉南北朝、五代十國,一撥兒接一撥兒地亂,這系統就徹底搞不定了。
當那位歷史不及格的趙垂慶先生要求宋朝接續唐朝的土德,改成金德的時候,官員們就紛紛駁斥,理由是:“五德循環更替,都是緊接着的,不可能有空當,咱們怎麼可能跳過好幾家王朝,繼承那一百年前的運數呢?”官員們的理論是沒錯,可你要讓他們把秦漢以來一千多年的五德循環都仔細捋上一遍,不留空當,估計也全得瘋。
所以歐陽修提出了“絕統”概念,說正統是會斷絕的,就此一棍子把五德理論摟頭打翻。他說:“什麼五行輪替,一家衰亡一家興盛,那都是江湖術士拿來騙錢的說法兒,什麼‘王朝興衰都由五德操控的’,這純粹是胡扯!”進而他旗幟鮮明地認爲各種天災異變都是自然現象,跟人事徹底無關,讖緯、祥瑞都是瞎聯繫,矛頭直指董仲舒和劉向、劉歆等儒學大宗師,說他們是“胡言亂語,妄測天意”。所以從《漢書》以來,很多史書裏都夾雜着一篇《五行志》,專門講述種種荒誕不經的奇事兒,歐陽修在編《新唐書》的時候雖然也被迫保留,但只記錄相關事實,完全不跟人事扯到一起,如前所述,對於前蜀那些超級不靠譜的扎堆的祥瑞,還狠狠一通冷嘲熱諷。後來再編《新五代史》,既然是他自己一個人乾的,就乾脆不搞這種花活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