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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流沙河有另解,說四川老人經驗豐富處事精明者謂之“賊”,按下不表),人老了做不動了,戕賊害人,親戚煩,兒女嫌。唉,人老了可要當心,可要自諒!我非常擁護計劃生育,我一直贊成安樂死,從來沒有動搖過。
但是,再老也得活着,當然要活下去,越老越好,老壽星、高壽遺傳是“兒孫的福”,“老有所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國家的好名聲。我只是想勸勸有些老人,不要把這看得太認真,好像別人離開你真的不行,自己“活着”不見得那麼重要,死了損失也不見得那麼重大。
我的看法是,人活着靠精神,人死了以後留下的是精神,人也應該死得有點精神。什麼是孝子?孝子就是父母生前盡力以使其精神得以維護,父母死後盡心以使其精神得以繼承。精神遺產是最寶貴的遺產。是不是“三年無改於父之道”?不錯,精神即“道”,只要是寶貴的精神遺產就要接續無改,時間越久遠越好,“三年”嫌短。
有這樣的追悼會,死者年高德劭,文藝界名副其實的一大損失。八寶山革命公墓莊嚴肅穆,陰陽界上白花悽慘,但是等候和遺體告別的隊伍裏閒談聲、笑鬧聲不絕於耳,陣陣聲浪淹沒了哀樂。你並不想笑,可是對着你講話的人不停地講笑話逗你笑。笑聲漸漸接近即將永別的遺體,然後,嬉笑者們斂起笑容,換上苦相,做心情沉重狀。現在,我很少參加追悼會,固然,不忍看見我尊敬的人枯瘦變形的面龐,但是,最怕的還是那笑——殘忍的打鬧。
有這樣一個兒子,老父在堂,什麼都不管,父親死了,拿死人賺錢,喪事大操大辦,重孝厚葬,哭哭啼啼,嘰嘰喳喳,吹吹打打,一長串汽車拉上一大堆紙糊的金童玉女、使喚丫頭,裝滿冥幣和存摺的保險櫃,盛滿各樣喫貨的電冰箱、電視機、洗衣機、雙人牀、電褥子、沙發衣櫃和帶“三氣”的四室一廳(角角落落佈滿花枝招展的美妞們),燒了一大堆。我要是那位老父親,我就要從棺木裏鑽出來,當着送葬的寶馬、尼桑、桑塔納和北京吉普把我的親兒子一把掐死,然後空心一人跑到閻王爺那兒去投案,哪怕下油鍋。
黃苗子七十歲時立下遺囑:“趁我們現在還活着之日起,約好一天,會作輓聯的帶副輓聯(畫一幅漫畫也好),不會作輓聯的帶個花圈,寫句紀念的話,趁我們都能親眼看到的時候,大家拿出來欣賞一番。這比人死了纔開追悼會,嘩啦嘩啦掉眼淚,更具有現實意義。因此,我堅決反對在我死後開什麼追悼會、座談會,更不許宣讀經過上級逐層批審和家屬逐字爭執仍然言過其實或言不及義的叫作什麼‘悼詞’。否則,引用鄭板橋的話:‘必爲厲鬼以擊其腦。’
“我和所有人一樣,是光着身子進入人世的,我應當合理地光着身子離開(從文明禮貌考慮,也頂多給我屍體的局部蓋上一小塊舊布就夠了)。不能在我死時買一套新衣服穿上或把我生前最豪華的出國服裝打扮起來再送進火葬場,我不容許這種身後的矯飾和浪費……此囑。”
人生體驗啊,君莫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人之將老,其言也怪。話雖說重了,但是中聽,悖於常情,驚世駭俗,卻真真確確地總結了人生經驗,不乏自知之明。
我今年比黃苗子當年留遺囑時還長一歲,我想了很多,我已經想好了。在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要像父親一樣,不與人間爭地,不給後代添麻煩。我,一介書生,身無長物,沒有給兒孫什麼,也不想叫兒孫給我什麼,再難受、再痛苦,也不哼哼、不號叫、不呻喚,免得家人在病榻前看見心裏難受。眼睛一閉,走人,人事不知,灰飛煙滅,骨灰也不留。“兒孫自有兒孫福”,該幹什麼幹什麼,死了拉倒,有你沒你一個樣,就像我在《體驗父親》一文中所描繪的那樣:老人家臨終時心誦“吾道不孤”,泰然處之,讓牀邊的後輩們自個去琢磨,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