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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真是婦人之見。江北有左良玉部五百里連營,揚州有史可法、鄭成功部百萬之師,金陵何懼之有?”
董小宛一時接不上話,便低頭假意品起茶來。陳夫人湊趣道:“我家老爺也是有名的陳大刀,於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皇上如派我家老爺帶兵打仗,可能早就割下成李自成的腦袋。”
陳大人瞪了夫人幾眼,道:“放你娘狗屁。你以爲老子不想去剿賊嗎?我要真去了,看你不哭成個淚人才怪。”陳夫人討了個沒趣,一邊諾諾連聲,一邊就吩咐丫環們快擺上酒菜來,準備開飯了。
喫罷晚飯,陳影昭到書房小睡。陳夫人說這是他十幾年來的壞習慣,董小宛便得獨自到客廳等候。惜惜先告辭而去,西斜的陽光將她的身影拖得長長的,從臺階上延伸進廳堂中,董小宛看着餘暈在廳中一寸寸移動,終於爬到一張大案桌的桌腿邊,淡淡的一絲光線輕輕地晃了晃就消失了。天於是黑了。董小宛不禁有點欣喜,她終於看見天是怎麼黑的了。多少次,她蹲在蘇崑生的家門前,仔細察看日光細密的腳,卻一次次失望,她多麼想看見天是怎麼黑下來的,可是總未能覺察,日光怎樣完全消失的呢?此刻無意之間她瞥見了連接白天黑夜的一剎那,徹底否定了童年那個小玩伴蘇僮的說法,他說最後那點微弱光亮是被螞蟻搬進洞裏了,所以沒有人能看見。
當陳夫人來請她去服侍老爺就寢時,董小宛睏倦得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陳夫人咬着嘴脣,左手摸着挺起的大肚子,右手挽着董小宛的胳膊。小宛感到陳夫人手腕上的脈博正貼着自己的胳膊在瘋狂跳動。倆人都沒說話。長長的走廊伴隨着倆人長長的沉默。董小宛看見兩個丫環正用帶柄的球狀玻璃罩依次滅掉牆壁上的燭光,那小小的燭焰在玻璃罩中掙扎幾下就熄滅了,像跳躍的蝴蝶被悶死在掌中。她覺得自己就像那蝴蝶,巨大的手掌正緩緩合攏。這是她無法逃避的命運的圖解形式。
臥室裏瀰漫檀香的氣味。兩個青花瓷盤上託着兩個小小的黃銅香爐,兩支細長的紫檀香頂着兩粒紅紅的火點,兩根細長的煙筆直地升起。偶爾有一絲風吹進來,那悠藍的煙霧便變得彎曲、擴散,消失在董小宛的頭頂上。那厚厚的蚊帳中傳出陳大人的輕咳聲,他想清除喉嚨中的痰。
董小宛請夫人迴避。陳夫人卻搖頭道:“沒事,沒事,我看慣了他的風流像。再說,我在這裏也不妨礙你的事。”
董小宛氣她不過,心知她醋意甚濃,便橫下一條心要報復報復這個驕傲的夫人。既然存心要向這位出身名門的貴婦挑戰,小宛臉上浮現了快意的笑容。她緩緩脫去衣裳。她光豔優美的裸體像一記重錘砸得陳夫人眼花繚亂,心像被繩子捆住一樣痛苦。董小宛挑開蚊帳踏上牀榻的剎那,回過頭朝她揮揮手,臉上莞爾的笑容再一次刺傷了陳夫人的心。
蚊帳中傳來幾聲模糊的悄語之後,牀板便吱吱吱地響了起來。懸掛的蚊帳拋起了細微的波浪,像春風颳過平靜的湖面……陳夫人差點閉上眼睛。她心荒意亂地走來走去,樓板上響着她的跺腳聲。這時,一支銀釵從帳中掉落到地上,叮叮噹噹翻了幾個跟頭。釵頭那顆碧綠的珠子摔碎了一小片。陳夫人慌亂的心裏忽然找到了平衡,她幸災樂禍地輕聲咒道:“摔、摔、摔!摔她個粉碎。”
天沒亮陳影昭就起了牀,在院子裏打了一趟太極拳。然後回到書房中讀一本《東周列國志》。這本書他已不知讀了多少遍,在那些列國爭雄的硝煙中不知隱含着多少治國強兵的道理。他內心爲自己身逢崇禎年代的亂世而有些沾沾自喜,也許時勢要造就他這個英雄呢。狗日的滿清韃子。他捏緊拳頭,指關節咔嚓咔嚓地響,彷彿努爾哈赤的兒子正在他手中粉身碎骨。天微亮時,董小宛被內院中掃地的刷刷聲驚醒,昨夜她沒夢見那瘦俏的少年,她睡得很安穩,一個夢都沒做。她起牀穿戴齊整,從地上拾起昨夜飛落的銀釵,見那碧玉珠子破碎了一小塊,心裏甚爲惋惜,她記得這是向迎天的禮物。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三年了,她依稀記得向迎天擲向空中那隻金樽在秦淮河的波光柳影間飛墮時她的歡樂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