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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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老倌子呆呆地站起身,看着蜷在凳子上的神婆。老旦被她說得周身發顫,也起身道:“老神仙還有何囑咐?”
“多備黃芩、石灰和艾草,拉屎病要來了……”神婆說完,將頭髮捯飭到前面,嚴嚴實實蓋了臉,躲在後面又開始念着誰也不懂的咒語。
二當家的果然回來了,老旦和黃老倌子剛走到山口,就看見一隊人馬遠遠走來,他們疲憊不堪,衣衫破敗,騾馬少去很多,大多馱着傷員。還跟着幾輛大車,上面躺滿了人。二當家黃貴坐在馬上,腰上纏着滿是血污的繃帶。老旦略微數了一下,果然只剩一半。二伢子看似是個全乎的,縱馬先跑了過來。
老旦忙叫過碉堡邊的一個小匪頭,讓他吹響牛角,三長兩短,弟兄們和麻子妹便齊齊來到山下幫忙。黃貴被攙下馬來,咬着牙走到黃老倌子面前,那一張原本黑紅的臉沒了血色,眼裏還掛着一些淚。老旦從沒見這人流過淚。
“老倌子,人我帶回來了。黃家沖人擊斃日寇49名,擊傷50多人,活捉3人,咱們戰死16名,回來11人,失蹤兩個,老倌子,長沙打贏了。”
黃貴說罷,給黃老倌子敬了軍禮,手放下時,老旦見他神魂便散了,一口長氣吐出來,登時仰倒。衆人忙上去扶。麻子妹翻了黃貴的眼皮,又掀開紗布看了他的傷,對老旦輕輕搖了搖頭。黃瑞剛撲到黃貴身前喊着爹,一些小匪已是哭起來。黃老倌子卻巋然不動,忍着淚說:
“抬二當家的上山,厚葬!”
二伢子說,他們參加了防禦長沙城中和城南的幾場戰鬥,打得異常艱苦,所在的一個團幾乎打光。匪兵人數雖少,戰鬥力卻得到長官們高度認可,也因此執行着極艱難的任務。二當家的帶衆人與鬼子肉搏,他一人砍死四五個,肚子也被刺刀捅了個窟窿,傷了肝脾。他知道熬不住,拒絕在後方醫院等死,執意回來,死也要埋在黃家衝。戰死的弟兄們都燒了灰,拉在一輛大車上。部隊給的上千塊大洋獎勵都在路上散給了苦難的百姓,回來時竟不名一文。
黃家衝的老婆子們都出來了,將歸來的匪衆脫得精光,在紅彤的火盆邊兒一個個爲他們洗澡擦身。這是黃家衝古老的儀式,歷經世事的老女人一個個擦洗浴血歸來的勇士,既是敬意,又是體貼。無人覺得尷尬,老旦等弟兄不是黃家沖人,岳陽歸來便沒有這禮遇。傷員都集中在麻子妹設置的大房子裏,麻子妹忙活了一天,每個傷員都洗了傷口,用嶄新的繃帶包紮,葡萄糖和消炎藥液都是從各種黑市上高價買回來的。傷員大多無礙,只是有兩個沒辦法,一個被彈片鑽進腦袋,一個鑽進肺部,只能看他們的造化。老旦特意提醒她注意神婆說的拉屎病。麻子妹聽了一驚,卻說不大可能,神婆說的這病八成是霍亂,但它沒有那麼長的潛伏期,更不大會在冬天蔓延,如果在戰區感染,走不到這裏就死了。但她仍不敢怠慢,讓老旦派人看守病房,除了治病的不得出入,旁邊要挖深坑放進石灰,山寨的水源也要重點保護。老旦一一記下,讓二子等人趕緊去辦。
“掙了那麼多大洋,怎地就散了?”二子頗爲心疼,卻由衷佩服,黃老倌子對二當家此舉也頗爲讚歎,這是給黃家衝攢足了臉面,豈是那些錢換得來的?黃老倌子慷慨撫卹了戰死匪兵的家人,活着回來的也一樣。黃貴等戰死匪衆之墓建在麻子團長之側,一樣的大小形狀。入墳儀式莊重而簡潔,黃老舉人唸了一段鏗鏘悲慼的祭文,二當家黃貴裹滿漿白的棉布,左手玉牌上刻着“歸來”,右手鐵牌上刻着“歸去”,身邊放着他最喜歡的德國駁殼槍,嘴裏含着一顆銀製的子彈,他在陰間將帶着同墓的弟兄們見鬼殺鬼,見賊殺賊。黃老倌子帶着大家在他們墳前灑滿烈酒,那酒香一月不退,雨天裏依然濃郁,人間大開殺戒,陰間大醉一場,老旦不由感慨,真要哪天這麼死了,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