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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個子副營長將兩條伸開準備阻攔他們上車的胳膊放下來:“謝謝你們……”
“啪!”子彈擦着人們的頭皮飛過。
蕎子和大個子副營長同抬一副擔架。夜空似乎被雨墜得兜下來,懸在人們頭頂。四周更黑了……
不知是夜裏幾點?喬怡艱難地閉着眼,懶得再次看錶。
她有失眠症。似乎從邊境戰場那幾夜不寐,她就落下這毛病了。失眠使本來多思的她更加敏感,而敏感又使她格外多思。
直到天光從窗簾縫隙之間透進來,她才漸漸朦朧過去。說她睡着也很勉強,因爲夢鬧得她比醒着更累。
她常常夢見白天從來不去想的事……
比如外婆……
又是那個向來惡狠狠的外婆。她死去十多年卻從未離開過她的夢。外婆耳朵背,所以她用自己認爲適當的音量講話,而街坊四鄰總以爲這個老太婆終日在發脾氣。她大聲嚷嚷反使家裏其他人養成竊竊私語的習慣,似乎爲了平衡。外婆一邊嚷一邊用戒尺打她的手背,她又恨又怕,越發不能在鋼琴鍵上完成那倒楣的《偷渡》。她在夢裏也奇怪:外婆不是死了嗎?……她是被一大羣穿黃軍裝、扎寬皮帶、套紅袖箍的人一路喊着拎出弄堂的,那些人的嗓門居然比外婆還要響。他們把外婆架到大馬路上,全家都不敢跟了去,只聚在窗口,看着老外婆在暴烈的太陽下打顫,最後終於象融化了似的慢慢癱下去。她脖子上掛的牌子上寫着“反動教會組織頭目”,背上還背了個一米多高、生滿紅鏽的十字架,那東西許是從某個教堂頂上拔下來的。外婆死了,她的臉倒比生前顯得和藹:家裏沒有一個人哭,唯有她哭了。她守着外婆,坐在馬路沿上不聲不響地流淚。馬路上盡是匆匆忙忙的腳,來來去去的腿,她縮作一團,生怕被那些腿腳踩着,她更擔心他們會把外婆踢痛,一個小男孩朝她吐了一口唾沫,—個小女孩扔給她一分錢……外婆說不要記恨侮辱你的人,也不要接收別人的憐憫……啊,外婆不是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