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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汽車消失的方向:“你去吧。”
楊燹嚇了一跳,他看見她背轉身去抹掉兩顆亮晶晶的東西。難道她的病情又有反覆?出院一個星期來她的狀況很穩定啊……
“真搗亂,”楊燹真切地笑笑,又用手在她頭上捋了一把(她的身高只及楊燹腋窩),“怎麼了?是我惹你了嗎?”他替她擦了擦眼淚,“你呀你呀,真搗亂。”
她忽然雙手捏住他的手,有些歇斯底里地:“你不要走!”
“當然。”他衝她擠擠眼。他知道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表情不能太認真。果然,過了一會,她平靜了些。
從自衛還擊前線回來,黃小嫚和戰友們一道披着綵帶,佩上紅花,被鑼鼓接去送來,到處接受別人的採訪,還參加了“功臣報告團”。她的臉整日興奮得紅裏透亮,兩眼空前地爍爍發光,說話聲音也響了,那股神情簡直象得了甲狀腺機能亢進。有一天,她正在省委禮堂與兩百多名參戰功臣一起觀看專場電影,被劇場的大喇叭喊了出去。門口,一個老頭兒迎上來,象要抱住她。她驚呆了,閃向一旁。那老頭流着淚,伸着兩隻撲了空的胳膊顫聲說:“小嫚,我是爸爸呀!你不記得我了?……”
她打量着這個瘦小的、戴金絲眼鏡、穿着高檔毛料中山裝的老頭兒,驚訝得幾乎要尖聲叫喊起來。她隨時想撒腿逃走。
老父親對她講起剛剛發生的鉅變:他調到北京了,徹底平反了,他的著作在書店再次出現了……老頭兒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說一面不時用手去撫摸女兒的頭,而每當他出現一個親暱舉動時,女兒就象怕捱打似的眨眨眼。
當晚,他領着她住到全省最高級的賓館裏。賓館的房間裏有兩張牀,爸爸說他們可以躺在牀上好好聊聊。是啊,要聊的太多了,從女兒三歲時起父親就失去了父親的權利,一別就是二十餘年。
小嫚坐在沙發上,聽父親語無倫次地絮叨。下半夜,老頭兒終於在絮叨中睡去,她脫了鞋悄悄走進衛生間,別上門,她怎麼能與陌生的老頭同住在一間屋子裏呢?爸爸,你出現得太突然了。啊,爸爸多體面,爸爸多慈祥,爸爸似乎勝過一切爸爸……但爸爸畢竟太陌生了。她用兩隻手背輪番抹着不斷落下來的淚,她已經好久不哭了。她從此和別人一樣,有了個親爸爸。衛生間中央鑲着一面大鏡子。她對着鏡子練習“爸爸”的發音,她決心在爸爸一早醒來時,就撲上去喊他。但她覺得怎麼也練不好,怎麼都覺得彆扭,因爲這個“爸爸”是她所有詞彙中最生琉的。她可從來不管繼父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