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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隊長進了城。低着頭,他把牙咬得吱吱的響。他恨、恨、恨踢倒了他,教他“滾”進城來的敵人。他真願意掏出槍來,一下子把那個兩條腿的矮狗的腦漿打了出來,濺在城門上!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不能因快意一時而耽誤了大事。他須帶着恥辱,馬糞,去執行他所應作的任務。
他不敢在街上東瞧西望,而只能象牲口似的低着頭,用眼角收取一切他所應記住的地方和景象。在平日無事可作的時候,他是個無憂無慮的大小孩子。現在,他要思索,忍耐,勇敢,勇敢而狡猾。他須違揹着自己的本性去執行那最狠毒的計劃,而且只有忠誠的去執行,才能消滅他所最恨惡的矮狗們。他的口很乾,好象馬上須喝一大桶冷水,方足以澆滅心中的火,也就解了口中的乾渴。他心中的火是由於和善的天性與毒辣的計劃——象陰陽電互擊而發生雷閃那樣——的磨擦而來的:他要愛,他又須恨;他想活,他又應當去死!沒遇到挑水的,也沒看到並,他用力咬牙,強迫出一點津液。把這麼可憐的一點津液嚥下去,他澆滅了心中的火。不,不,不,他不能再這麼亂想,瞎耽誤工夫。他應該馬上動作,象猛虎看準了一條豬而帶着風撲過去那樣去消滅敵人!是,是,象猛虎似的那麼準確,那麼勇敢,那麼狠毒!他的眼發了光,七楞八瓣的臉上有些發燙,心中輕鬆了許多,光亮了許多,他開始感到一種愉快,而幾乎要高聲的學老鷹叫。
他的愉快只勉強的維持到一分多鐘。他所看到的文城已是一座死城!城裏,並沒有遭受過轟炸。可是,街上沒有一個小孩,甚至於看不到一條狗。鋪子都開着,但沒有人出來進去。茶館——還開着——沒有人。酒肆——也還開着——沒有人。作買賣的幾乎都是五十歲以上的男或女,不象作買賣,而象看守着還沒有下葬的棺材。鋪子裏都收拾得相當的乾淨,但是貨物——連點心之類的東西都算上——好象都是一年前的舊東西。紙褪了色,鐵生了鏽,可以被蟲子蝕咬的已經都帶着小孔或脫了毛。街上,也相當的乾淨,沒有隨風飛舞的碎紙,雞毛,蒜皮,連小孩的屎跡也看不見一攤。相當乾淨的鋪戶排列在相當乾淨的街道兩旁,靜靜的,沒有笑聲,沒有行人,沒有小孩玩耍,沒有雞犬的啼叫,好象全城的人都忽然害了什麼病,忽然都死去,而留下一座陰森而乾淨的城。遭受過轟炸的城,並不象文城這麼使人難堪,因爲火與血的災禍會使人憤怒,呼號;會使人因喪失了鄰居,朋友,親戚,而更增多了自己的生命——去報仇。文城仍然是完整的,而且比以前更清潔了,但是它沒有了生命。它很象一個穿得很整潔的“睜眼瞎”,還睜着眼,但是什麼也看不見——慢慢的,走向墳墓裏去!
唯一的鮮明的東西是到處象剛剛貼好的標語——日本的紙,日本人制的標語。各色的紙,都發着光,在牆上,門上,和柱子上。它們的彩色是那麼鮮明,而門牆與屋柱是那麼黯淡,活象死人的臉上擦了胭脂與鉛粉。
街上偶然有幾個行人,即使他們是至好的朋友,或親戚,也都不敢並肩而行,而是調動好了,保持着相當的距離。他們的眼都看着地,只從眼角彼此打個招呼。不敢說話,不敢露出笑容,他們甚至不敢高聲的咳嗽。當他們進鋪店買點東西的時候,他們象老鼠似的溜進去,而後極快的象老鼠似的再溜出來。他們的一切行動,即使是買一塊豆腐,都會給自己惹來災禍,都會被送到進去就死的牢獄裏去。他們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國人,而是還會喫飯的死人。
石隊長,轉戰西北的“老”行伍,看見過北平的天壇與金鰲玉棟,看見過天津的洋行與電車,也看見過僅有一二百戶的,蒼蠅比人多的小城。但是無論城大也好,城小也好,見到城他總歡喜。他是鄉下人,見到城——正和別的鄉下人一樣——他老有點害怕;可是城市彷彿是五彩斑斕的老虎,越可怕便越可愛。一到城裏,他可以毫無計劃的,不期然而然的找到有趣的事。他可以喫到各種餡子的餃子,可以聽戲,看電影,洗澡,買牙膏。即使在最小的城裏,除了油條與豆腐腦,沒有別的開胃的東西,他至少也還可以享受油條與豆腐腦。
他沒見過象文城這樣的城!這裏。連油條和豆腐腦都已經發了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