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格林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人年輕的時候會養成工作的習慣,並且自信這些習慣會保持一輩子,並經得起任何災難的打擊。二十幾年來,我始終堅持每星期寫作五天,每天平均寫大約五百個字。我可以在一年裏寫出一部長篇小說,這裏面還留出了用來修改和校對的時間。我總是十分有條不紊地工作;一旦完成了定額,哪怕剛剛寫到某個場景的一半,我也會停下筆來。上午工作時,我會時不時數一數已經寫好的字數,並且在稿紙上每兩百個字做一個分隔記號。任何一家印刷廠都用不着根據排好的版面來仔細推算我作品的字數,因爲我送交的打字稿首頁上已經標好了字數——83,764字。年輕的時候,就連談戀愛也改變不了我的工作日程。戀愛得在午飯後開始,晚上上牀——只要是睡在自己的牀上——無論多麼晚,我也要把上午寫的東西讀一遍,睡覺時還想着它。就連戰爭都沒影響到我。因爲一條腿跛了,我沒被徵召入伍,而是參加了民防隊。我從不要求值一般沒什麼事情的早班,這讓同隊隊員們十分高興,結果我得了個工作熱心的虛名。其實我真正熱心的只是我的書桌、我的稿紙以及那些按照定額井井有條地從我筆下緩緩流出的文字。要推翻我加諸自己的戒律,得靠薩拉纔行。從戰爭開始第一天裏的空襲,到一九四四年的V-1型飛彈【17】襲擊,這段時間裏的轟炸始終保持着晚上纔來的習慣,這讓我感到很方便。不過我往往只能在上午見到薩拉,因爲下午的時候她總不大躲得開自己那些朋友,她們採購完了東西,總想在傍晚的空襲警報拉響前找個伴兒聊聊天。有時候,她會在兩次排隊買東西之間的當兒過來,於是我們便在買蔬菜和買肉的間歇裏做愛。
不過,即便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收束心思重新開始工作也並不太難做到。人只要快樂,就經受得了任何紀律的約束:破壞工作習慣的是不快樂。待我意識到我們是多麼頻繁地爭吵,我又是多麼頻繁地帶着神經質的怒氣找她碴兒的時候,我便開始明白,我們的愛情註定要完了:愛情已經變成了一樁有開始也有結束的風流韻事。我說得出它開始的那個時刻,後來,終於有那麼一天,我知道自己也說得出那最後的時刻。她離開屋子以後,我無法安下心來工作:我會把我們對彼此說過的話在心裏重溫一遍,我會煽起自己心裏的怒火或者悔恨。那段時間裏,我始終很清楚的一點就是:自己正在加緊步伐把對方拖垮。自己正在一點、一點地把我唯一珍愛的東西推出自己的生活。只要能自欺欺人地相信愛情會維持下去,我就感到很快樂——我甚至認爲我這個人很好相處,所以愛情才得以維繫下來。不過如果愛情註定要毀滅的話,我倒很想讓它快快毀滅,就好像我們的愛情是一隻落入陷阱、身上流血快要死去的小動物一樣:我得閉上眼睛,扭斷它的脖子纔行。
那一整段時間裏我都無法工作。正如前面提到過的那樣,小說家寫作過程中有那麼多的工作都是在無意識裏進行的:在無意識的深處,當第一個字還未落紙時,最後一個字便已經寫完了。故事的細節就在我們的記憶裏,我們不必去杜撰。戰爭並沒有攪亂那些深海洞穴裏的東西,但是現在對我來說,有一件事情卻比戰爭更重要,也比我的小說更重要——那就是愛情的終結。它就像一個故事一樣,正在見出分曉。我說的話讓她傷心落淚,那些似乎是如此自然而然地湧到我嘴邊的尖刻話語,是在那些水下洞穴裏給磨尖的。我的小說在掉隊,而我的愛情卻像倏然而逝的靈感一樣迅速走向終結。
她不喜歡我寫的前一本書,這倒並不令我感到奇怪。那本書的寫作自始至終都違反我的本意,同時也未得到外來力量的幫助。之所以要寫它,只不過是因爲人總得活下去,並無什麼別的原因。評論家說它是一部匠人之作:我身上殘存的那點曾經是激情的東西悉數都在其中了。我想也許寫下一部小說時,激情會重新再來;記憶裏浮現出自己從未明確意識到的東西時,我們所感受到的那種激動會再次甦醒。然而和薩拉在魯爾斯共進午餐後的一個星期裏,我卻什麼工作也做不了。瞧,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我,我,就彷彿這是我的故事,而不是薩拉、亨利,當然,還有那第三者的故事似的。我恨那個第三者,儘管我還不知道他是誰,甚至於都不相信他真的存在。
我試着早上寫作,但沒能成功;午飯時我酒喝得太多,結果下午也浪費了。天黑以後,我關了燈站在窗口。隔着幽暗平坦的公共草坪,能看見草坪北側那些亮着燈的窗戶。天很冷,只有緊挨着煤氣取暖爐才覺得暖和,但又有點烤得慌。南邊的路燈後面飄過來一些雪花,用它們粗大潮溼的手指觸碰着窗玻璃。我沒聽到有人按門鈴。女房東敲開門對我說:“有位帕基斯先生要見您。”她用“有位”這個詞表明瞭來客的社會地位。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還是讓女房東帶他進來。
我依稀覺得以前在哪兒見到過這對溫和的、帶着歉意的眼睛,還有這撇樣式過時、因爲外面天氣的緣故而帶着水汽的長長的小鬍子。我剛把檯燈打開,他便朝着燈光走過來,兩隻近視眼費力地張望着。我站在暗處,他看不清我。他問:“您是本德里克斯先生嗎?”
“是的。”
他說:“我的名字叫帕基斯。”口氣儼然像是那名字對我有什麼意義似的。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是薩維奇先生的人,先生。”
“哦,對對。坐吧,抽支菸。”
“噢,不了,先生,”他說,“上班時不抽——當然啦,除非是爲了打掩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