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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頂軍帳,佇立在十年前。帳中擺着一張牀,守在牀腳的是京師保衛戰的統帥,躺在牀上的是御馬監掌印太監。這位太監領導了最爲慘烈的德勝門一戰,到最後,他與韃靼人已是血肉相搏,一柄長刀直接拍在他喉下,再偏一分,他就會當場折骨斃命,而他甫從短暫的窒息中醒來,就又揮動起自己的武器迎敵,刀都砍崩了,卻依舊一寸不退。若非帶兵巡城的詹總兵及時馳援,尉遲太監就註定死於那場巷戰。但詹盛言依然擔心他會死,他去看他時,尉遲度已陷入了沒完沒了的熱囈。他將他當成了自己的母親,死死拽住他,不停地講話。詹盛言並不是有意要聽到那些話的,但他沒辦法從戰友的熱淚裏拔出手,扭頭就走。所以他不得不從頭留到尾,就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前因後果全聽了個明白。
尉遲度小時候家裏很窮——不窮,誰又會自毀身體當奴才呢?有一回,親戚給了他家裏一隻熟雞蛋,母親說要留給父親喫。但尉遲度太餓了,沒忍住,他瞞着母親和哥哥,自己喫掉了那隻蛋。父親歸來後發覺雞蛋不見了,暴跳如雷,尉遲度便愈發不敢承認自己偷喫:父親會揍死他,哥哥會笑死他。所以他和哥哥一樣,一口咬定沒有喫。父親的怒火便轉向了母親,罵她是饞嘴婆娘,偷喫了還賴在娃兒們頭上。兩個人吵起來,從一隻雞蛋吵出了十幾年以來所有的陳芝麻爛穀子,最後,氣到無話可說的母親抄起了一把菜刀,對着自己的肚子剖下去,就爲了給父親看看——“我嫁給你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這肚皮給了你一對男娃,你給了我什麼?空的!連一粒米都沒有,空的!”
人當然沒救活。
發燙的昏夢裏,尉遲度不知管他叫了多少聲“娘”,說了多少句“小柱兒該死”。起初,詹盛言全不知該怎樣應對。他只認識那個在金殿上怒吼着“寧正而斃,不苟而全”的尉遲度,那個喉骨都差點兒被拍碎而依然拼死退敵的尉遲度,他對這個突然跪起在牀上對着他涕泗橫流的“小柱兒”一無所知,也無法感同身受。儘管他早就深深地瞭解什麼是愧疚、什麼是無望的悔恨;但一位公主的獨子,一個爲了顯赫的家族、聖潔的初戀而沉入瘋狂的貴公子,根本想象不出,一個窮孩子的心結可以荒謬到什麼地步。
一隻雞蛋。
詹盛言不懂如何撫慰尉遲度,他只會一遍遍告訴他:“你不該死,活下去,小柱兒,好好地活着。”
等病人再度陷入昏睡,詹盛言方纔驚覺,當值的軍醫一直立在他們倆身後。詹盛言吸了吸鼻子,冷冷瞪住他,“尉遲公公才說的話,你沒聽見,假如聽見了,就趕緊忘掉。”
沒多久,軍醫就因一場急病去世。於是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詹盛言曾聽見過什麼——連尉遲度本人都不知道。詹盛言自己也沒再提起過,最初是不忍心,之後是認爲沒必要:在人和人的鬥爭裏,隱私始終是威力最強的武器,因此也必須留待最爲危急的時刻使用。
現在,就是最爲危急的時刻。詹盛言決意打出自己手裏頭的最後一張王牌——用一隻雞蛋,替一位無辜的少女敲碎絕境。
假如珍珍還在,她一定會贊同他這樣做。他對她末一次歸來記憶猶新。他記得,當那枚本已隨她下葬的骨扳指被呈給他時,他內心的天翻地覆。由此,詹盛言纔會想到,不如讓那個曾把扳指遞給自己的人,把尉遲度的雞蛋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