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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骨遺香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每一天都長得望不見盡頭。每一天,都在冷硬的被窩、缺口的飯碗,還有發出惡臭的馬桶之間開始,然後在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痕間流逝,最終消逝在處處是窟窿的噩夢裏。
自從他被單獨關押,柳夢齋只覺生活清淨得可怕。從小到大,他都習慣了身處人羣中,無論他走到哪裏,總有一大堆人跟着他:他的朋友、他的女人、他的篾片、他的僕從,還有他的鷹、他的狗……現在突然間一個都不剩了,連那個日夜折磨他的父親也不見了。柳夢齋甚至有些懷念動不動就被父親毆辱的那段時光,今天想起,他依然很驚訝自己的要求居然得到了批准,他被移送到另一分區的一所單人牢房裏,無從得知究竟是那些人終於也受夠了他們父子間的爭鬧,還是他的威脅起了作用,他們唯恐他這位重犯會自殺?
總之,這個地方太孤單了。單間又小又黑,同樣是鐵柵木門,門上老高處有一個小小的窗洞,地下有一塊高於地面三四寸的木板,就是牀,牀上一條酸氣沖天的舊薄被。牀板上、牆壁上,到處都刻滿了字跡,有咒罵、有悔恨、有告別,還有下流的豔詩……剛進來那天,柳夢齋盯着這些字苦認了良久,直到驀然醒悟,刻下這些字跡的人們,他們的思想和肉體都已被徹底消滅。他記得,當時隔壁還有個滿口污言穢語的大漢,第二天那人就被提走了,柳夢齋只聽他連連慘叫了幾個時辰,再也沒見他回來過。多虧他擁有這雙聽力驚人的耳朵,偶爾還能以刑訊室裏的“熱鬧”打發時光,否則他真怕自己發瘋。每隔兩天,他可以去院子裏放放風,他曾試着和那些持械的看守們攀談,但他曾迷倒無數女孩的風趣言辭對他們毫無效用,他們一個個全都面無表情,攥緊長矛和大刀,命令他閉嘴——他們肯定收到過命令,禁止與人犯交談。至於送飯的那些雜役,也統統一言不發,柳夢齋忍了又忍,纔不至於開口和地上的爬蟲說話。
他試着忘掉現實的處境,聽憑自己被幻想淹沒。在那些幻想中,他駕輕就熟地擺弄着那些三簧鎖、四開鎖、七輪鎖、連環鎖……牢門敞開,他飛身消失在房檐上的月亮裏。但等他清醒時,他甚至連門上的鎖頭都懶得碰一碰。那幾道鎖,或許他打得開,可開了鎖又怎樣?難道當真一路殺出去嗎?殺出去又怎樣?他的父親和族人還全都在這裏。後來,柳夢齋已不大幻想着逃跑,他只是一次次把“她”請進來,拿房間裏那一塊佈滿了蟲咬痕跡的草墊替她鋪好座位,她好像當真坐在那兒,不斷鼓勵着他,他也在鼓勵她:“小螞蟻,再等等,我父親和徐鑽天談妥了,審訊過後,我就會被祕密釋放。很快,我們就能再見面了。”
柳夢齋熱切地期盼着審訊的來臨,猶如兒童期盼着睡前故事。
這一天近黃昏時,他們給他送來了一大桶水、剃刀和皁角,還有一身乾淨衣裳。柳夢齋在他應有盡有的人生裏從未曾想過,有一天,他會爲了能擦個涼水澡而高興得差點兒哭出來。直到他戀戀不捨地把自己收拾乾淨後,才驀地一激靈,難道明天就是——
“明天就是會審的日子。”清理牢房的雜役出去後,馬世鳴走了進來。
在柳夢齋看來,這個人並不像傳聞中那樣兇殘,至少他待他一向還算客氣。“柳公子可把問題都記熟了嗎?”
柳夢齋“嗯”了一聲。父親入獄之初,就把與唐席談判時敲定的所有細節一一叮囑於他,並命他記得滾瓜爛熟。而柳夢齋很清楚,他能否在三司會審時毫無疏漏地答出這些供詞,也涉及徐鑽天與馬世鳴的安危,否則他們一個就要背上勾結叛黨的嫌疑,一個就要被問以失察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