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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賞芳時
孟夏四月一來,花界盛事也跟着來了。
“百花宴”雖是槐花衚衕各家小班的競豔之賽,但爲公平起見,並不在衚衕裏的某班舉辦,而是另擇場所,這一屆宴會的地點便定在了萬元衚衕一家名爲“慶雲樓”的大茶園裏。
慶雲樓自然是唐三爺唐席的產業,乃名戲班搬演大戲的所在,十分寬敞,正中一座高高的戲臺,三面樓座環抱。樓座分三層,三樓上是打通的大敞廳,專爲頂級貴人而備,二樓則是一一隔開的單間包廂,一樓是散座,靠着戲臺那頭還另有池座。這時看客們尚未入場,池座裏卻已是人頭湧動、聲息喧騰。原來倌人們不比戲子,演出時只在後臺候場,她們原就爲籠絡客人而來,故此座位就直接安在臺前,而且是背向臺口、面朝看座,行話叫“座鐘”,這樣即便旁人在演出時,她們也可與自己的捧家以眉目傳語。十幾只長條凳早就雁翅擺開,雖說全都是硬板凳,但當中的區別卻極大,其前與後、正與偏就象徵着花國衆女兒的等級森嚴。譬方說第一排的兩隻條凳毫無遮礙,自然只供那些最紅的倌人們炫示姿容,其間又以正中的坐處爲尊。而第二排雖爲第一排所遮蔽,但頭尾的兩個坐處卻同樣能令人一覽無餘,故第二排又以坐在兩邊爲佳。再往後,倌人的資位也隨之不斷下降。
此際一位脣紅齒白的年輕提調[1]正對着擬好的名單安排座次,好像萬漪與佛兒這般初出茅廬的小倌人都是說什麼聽什麼,可一撥有資歷的紅人們卻誰也不服誰,這邊嚷嚷着:“馬提調,憑什麼她比我靠前,我不幹!”那邊又嬌嗔:“馬提調,明明就該我坐這兒,我纔不起開!”一個個連撒嬌帶撒潑,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成,換個人早該急得吐血,這姓馬的提調卻甚爲沉得住氣,四面應酬,八方周旋,“姑娘們不瞧別的,只瞧唐三爺的情面,多看一步!人家辛辛苦苦攢了這一臺天字第一號的盛宴,還不是爲各位姑娘們爭臉揚名嗎?就衝三爺的這份苦心,咱們也得多多配合着……嗐,您說的是,天虧人補,我替三爺應下來,改天他一定去您那兒擺一個雙雙臺……別別,前頭有車,後頭有轍,咱們照章辦,您班子裏大姐都點頭了,您不能還淨跟我開攪啊……就這樣了,別再說,不許再說,姑奶奶,我作揖了……”
只見他一邊奉了個揖,一邊舉起平無皺紋的袖口擦了擦面上汗漬,一張細潤凝白的臉孔泛出照耀遠近的光澤,再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一笑,更顯出了好看天然。不出一時三刻,這一夥妖姬竟真被他安排得服服帖帖,按序就座。之後又過了一小會兒,龍雨竹、蔣文淑、楊止芸三位金剛纔姍姍來遲,她們的座次倒沒什麼可爭的,並坐在東首第一排,風頭最健的雨竹居中,文淑與止芸各踞一側。
塵埃落定,便有茶役們捧着托盤送上了香茶來。
“姑娘們飲一盅謝神茶,潤潤口、壯壯氣,上場飛揚,下臺風光!”一位宣卷先生念出各人花名,茶役便把茶依次分發到衆人手中,這就算連點卯帶祝吉了。
到末後幾排,萬漪與佛兒也並肩領了茶飲過,待要將茶盅放回時,那宣卷先生卻瞅定了佛兒一笑,“這位是佛兒姑娘?第一次參宴吧?咱這百花茶須得喝得一點根兒都不剩,否則花神不護佑,上去了要塌臺。”
佛兒原嫌那茶裏頭帶着股酸氣,不愛多喝,聽見這樣說,又看其他人全把茶喝得淨光,也就端回自己所剩那半盅,滿口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