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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危
錢睿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後悔。他原本以爲,自己這些年對母親的態度有理有據,完全是深思熟慮而問心無愧的。然而,直到在病牀上親眼見到臉色蠟黃、一動不動的母親,他才覺得那些理直氣壯都太過於淺薄了,接近於一種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他這些年忙碌,爲母親做的事實在是太少太少了,每次加班不回家,雖然都有足夠說得通的理由,但實際上內心一直在逃避,逃避責任。他經常把自己的忙碌叫作“心繫天下”,但直到見到生命垂危的母親,他才意識到他所謂的“天下”在母親無助的軀體面前是多麼虛無縹緲。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跟幾個朋友聚餐,喝了點酒,原本答應晚上到母親家坐坐,結果喫完飯就九點鐘了,打車又耽誤了一會兒工夫,到母親家就快十點了。他上樓的時候,擔心父母馬上要睡覺,又擔心母親苛責他沉湎聲色犬馬,於是惴惴不安起來,想了一大串說辭,進門看到母親臉色不好,就先聲奪人,母親還沒來得及說他,他就說了一番自己近來如何忙,工作有多麼不順利,壓力多麼大,要求家人不要阻礙他的前程。他說着說着就看到母親的臉越來越沉。他防禦性地抵抗想象中的苛責,卻沒想到正是這番虛僞的防禦最讓母親傷心。母親沒說什麼,只說以後如果忙,不來也沒關係,不用假意敷衍。
多重的話!他心裏一陣鈍痛。可他已然用託詞豎起了一道笨拙的牆,豎立在荒蕪的夜,無處遁形。
想起這些,再想到病牀上面色蠟黃的母親,他就鑽心地疼。他以前總是潛意識中覺得時間還長,等忙過了這段時間,總有機會多哄哄母親。
可是誰料到,時間就這麼不等人。
他想天天去醫院,帶很多很多水果、好喫的,守在母親身旁,讓母親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人就是他。這個念頭在心裏纏繞,幾乎有點成了魔障,揮之不去。
可醫院不讓他進去。門口的身份識別裝置異常靈敏,兩扇玻璃大門看上去透明脆弱,但實際上堅不可摧。門口連能求情遞紅包的門衛都沒有,只有他一個人趴在玻璃門上“咚咚”地砸。偶爾出來一個送人的護士,他拉住求情,對方也只是一句“我們有規定”就把他打發了。他面對醫院的冰冷,內心越發焦躁地熱。
這是一家收費很高的醫院,妙手醫院,有“妙手回春”之稱。多少以爲不治的大病病患,送到了這裏竟也慢慢好了。久而久之,名頭傳出去,天下人皆知“大病送妙手”。這種消息對絕症病人家屬就是一把刀,知道有這樣的地方,如果不把親人送過來,就好像親手用刀子捅死了病人,這比剜心還難受。多少病患家裏人排隊在門口求一個入院資格。這種情況下,醫院強勢也是可以想見的,“一切有規定,不想接受就走”。醫院裏確實纖塵不染,錢睿送人入院的時候進去過一次,米黃牆壁顯得溫和寧靜,完全沒有一般醫院嘈雜鬧騰的人來人往。貴也有貴的理由。
醫院不讓探視,錢睿如熱鍋上的螞蟻。父親每天只是在家等消息,但他不甘心。他太想第一時間得到母親的消息,也太想陪在母親身邊。除了關懷,還有一半理由是不想面對歉疚,只要他在家待着,就想到自己多年來對母親的怠慢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