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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住在哪儿?他俩在那幢房子里住?”

“不,是在后面的一处黑人住的那种小木屋。三年前克里斯默斯把它收拾了出来。那以后他一直住在那儿,而乡亲们还猜不到他究竟在哪儿过夜呢。后来,他和布朗伙在一起,他便把布朗带去一块儿住了。”

“哦,”海托华说,“可是我不明白……要是他们在那儿住得挺自在,要是伯顿小姐不——”

“我看他们合得来。他们在贩卖威士忌,用那个老地方当窝子,作掩护。我想她不知道,不知道卖威士忌这事。起码,乡亲们闹不明白她是不是知道。他们说那是克里斯默斯三年前自己干起来的,只卖给几个互不相识的老主顾。可是他把布朗拉入伙以后,我猜是布朗想扩大生意的,他腰间带上酒,半品脱半品脱地出售,无论在哪条小巷逢人就卖。就是说贩卖他自己从不喝的东西。他们卖的威士忌来路不明,我看经不起查问,因为大约在布朗辞掉刨木厂的工作,成天驾着新汽车到处乱窜的两星期之后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喝醉了,在闹市区的理发店里,向一堆人炫耀他和克里斯默斯某天晚上在孟菲斯或者那附近的路上所干的事,说到他们把新汽车隐藏在灌木丛里,克里斯默斯拿着手枪,还大吹特吹什么一辆卡车,一百多加仑的什么东西。他一直吹牛吹到克里斯默斯赶来,走到他面前把他从椅子里拽了出来。克里斯默斯开口了,用他那特有的平静的既说不上快活也说不上发火的声音说道:‘你小心点儿,别喝多了杰弗生镇产的这种烈酒。喝了要上头的。首先你会莫明其妙地豁了嘴漏风。’他一手搀住他,一手打他的耳光。看上去不像在狠狠揍他;可是当克里斯默斯抽打时拿开手的间歇,大伙儿看见布朗髭须下的面颊都给揍红了。‘你出来吸点儿新鲜空气,’克里斯默斯说,‘你在这儿让乡亲们没法做事了。’”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说:“她就坐在那儿,坐在木板堆上,两眼望着我,我一个劲儿地把这一切告诉她,她眼睁睁地注视我。然后她问:‘他嘴角上是不是有一小块白伤疤?”’

“那么布朗就是她要找的人,”海托华说,他坐着一动不动,以一种静静的惊讶的神情看着拜伦,既不感情冲动,也不义愤填膺,好像在倾听另一个民族的人所做的事。“她的丈夫原来是个私酒贩子。唉,唉,唉。”然后,拜伦瞧见对方脸上有种隐伏的东西即将苏醒流露,而这连海托华自己都未意识到,仿佛他内心深处有样东西正竭力警告他或者让他有所准备。然而拜伦觉得那只不过是他自己已经有过的体验,而且他正要讲述出来。

“这样,我不知不觉地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即使在那个时候,在我认为那便是全部真相的时候,我也该稳住不说,哪怕把舌头咬成两段。”现在他不再瞧着对方。透过窗户,从远处教堂传来混合着风琴和歌唱的声音,声音越过静寂的夜晚,低微却很清晰。拜伦心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能听见。也许他老听,听得多了,时间久了,不再听见了,甚至不需要听了“我在干活的整个傍晚,她一直坐在那儿,对面的火焰终于渐渐消失了,我心里一直想着该对她说些什么呢,该叫她咋办呢。她当时就要去那儿,要我给她指路。我说那有两英里远呢,她听了只笑了笑,好像我是个孩子什么的。她说:‘从亚拉巴马州来的这一路都走过了,我还怕再走两英里不成。’然后我对她说……”他的话音停住了,两眼瞅着放脚的地板出神。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我撒了个谎,是的。不过,从某一方面来看,这不算是撒谎:因为我明白那儿会有许多人看热闹,她却要上那儿去找他。我自己没有把握,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去后会怎样,会有多么糟糕。于是我告诉她,他正忙着干他的活儿,最好六点钟后到城里去找他。这话倒也不假。我相信他的确把那种事,把怀里揣满冷冰冰的小瓶子叫作活儿的;要是广场上没有他,那他准是暂时钻进了某条小巷,或者稍稍迟了一步还没从小巷回来。所以我劝她别急,等等再说。她等在那儿,我一面干活一面琢磨该咋办。现在想来当时情况不明我是多么着急,而今我知道了全部情况,相比之下当时的着急算不了什么。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我要是能退回到昨天去,只有当时那点儿担心着急,那一切会容易得多。”

“我还是不明白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海托华说,“那个男人干那种事,她落到这个地步,都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了力,一个陌生人所能做的你都做到了,除非……”他也说到一半住口了。话音一断,正说的事便渐渐消散,不经意的思索变为推测,接着竟成了关切之类的东西。拜伦坐在对面没有任何动静,他垂着头,表情十分严肃;而坐在拜伦对面的海托华,还没有想到爱情上面去。他只记得拜伦还年轻,过着独身和勤劳的生活;从拜伦的谈话里,那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女人或许具有某种令人动心之处,即便拜伦仍然相信那不过是怜悯而已。于是,他更密切地注视着拜伦,既不是冷眼旁观也不是满怀热情。与此同时,拜伦继续以平板的语调讲述:到了六点钟,他还不知道该咋办,甚至在他和莉娜走到了广场的时候,他仍然犹豫不决。当拜伦不动声色地谈到,他们到了广场以后他决定将莉娜领到比尔德太太家时,海托华迷惑不解的神情才开始有所触动,有了某种预感,想要退缩逃避。拜伦静静地谈着,边想边回味:当时像是有什么东西渗入了空气,进入了夜晚,使人们熟悉的面孔变得陌生;而他还没有听人说起,也不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弄明白是什么使他天真无知造成的困境显得十分幼稚;实际上他不用弄清事情的真相就知道不能让莉娜听到这一切。他不用别人明白地告诉他,便已确定无疑地发现了那溜掉的卢卡斯·伯奇。现在看来,他要再不明白就真是个愚昧无知的傻瓜蛋了。整整一天,命运,机遇,在空中竖起一道黄色烟柱,一个警告信号,而他太蠢,竟然没有能够领悟到。所以他得回避人们——旁边走过的人,回避周围尽在谈论这桩事的气氛,以免她得知真相。也许当时他明白,迟早她得知道,会听人说起,而且可以说她也有权利知道,但他似乎觉得只要领她走过广场,进入某个人家,他便尽到了责任。不是对那桩邪恶的责任,他的责任在于当她身无半文、长途跋涉三十天之后到达这儿,造化选择了他作为杰弗生镇的代表,在邪恶发生之际同她呆了一个下午。他没有回避这一责任的想法或愿望,只是为了让自己,也让她,有时间可以感受到惊讶和震动罢了。他静静地结结巴巴地谈着,低着头,始终是那平板的没有变化的声调,而坐在对面的海托华望着他,显出一副畏缩、不肯接受的神情。

他和莉娜终于走到他寄宿的住宅,走进了门。她好像也有某种预感似的,他俩站在门厅里,她望着他,首次开口问道:“街上的那些人想对你说什么?那幢被烧毁的房子是咋回事?”

“没啥,”他说,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音听起来干巴巴的、轻飘飘的,“只是说伯顿小姐在这场火里烧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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