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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交際了半年,又談起她在這裏的胞叔和在家的父親時,她默想了一會之後,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說了出來的話。其時是我已經說盡了我的意見,我的身世,我的缺點,很少隱瞞;她也完全瞭解的了。這幾句話很震動了我的靈魂,此後許多天還在耳中發響,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並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門,照例是相離十多步遠;照例是那鮎魚須的老東西的臉又緊帖在髒的窗玻璃上了,連鼻尖都擠成一個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裏的那小東西的臉,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視地驕傲地走了,沒有看見;我驕傲地回來。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徹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腦裏,比我還透澈,堅強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於她能算什幺東西呢?
我已經記不清那時怎樣地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豈但現在,那時的事後便已模糊,夜間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斷片了;同居以後一兩月,便連這些斷片也化作無可追蹤的夢影。我只記得那時以前的十幾天,曾經很仔細地研究過表示的態度,排列過措辭的先後,以及倘或遭了拒絕以後的情形。可是臨時似乎都無用,在慌張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電影上見過的方法了。後來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記憶上卻偏只有這一點永遠留遺,至今還如暗室的孤燈一般,照見我含淚握着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語舉動,我那時就沒有看得分明;僅知道她已經允許我了。但也還彷彿記得她臉色變成青白,後來又漸漸轉作緋紅,──沒有見過,也沒有再見的緋紅;孩子似的眼裏射出悲喜,但是夾着驚疑的光,雖然力避我的視線,張皇地似乎要破窗飛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經允許我了,沒有知道她怎樣說或是沒有說。
她卻是什幺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於讀熟了的一般,能夠滔滔背誦;我的舉動,就如有一張我所看不見的影片掛在眼下,敘述得如生,很細微,自然連那使我不願再想的淺薄的電影的一閃。夜闌人靜,是相對溫習的時候了,我常是被質問,被考驗,並且被命複述當時的言語,然而常須由她補足,由她糾正,像一個丁等的學生。
這溫習後來也漸漸稀疏起來。但我只要看見她兩眼注視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於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窩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舊課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電影的一閃。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見,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並不覺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爲可笑,甚而至於可鄙的,她也毫不以爲可笑。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爲她愛我,是這樣地熱烈,這樣地純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爲幸福,也是最爲忙碌的時光。我的心平靜下去了,但又有別一部分和身體一同忙碌起來。我們這時纔在路上同行,也到過幾回公園,最多的是尋住所。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畏的,對於這些全不關心,只是鎮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尋住所實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託辭拒絕,小半是我們以爲不相宜。起先我們選擇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爲看去大抵不像是我們的安身之所;後來,便只要他們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處,這纔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是吉兆衚衕一所小屋裏的兩間南屋;主人是一個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廂房。他只有夫人和一個不到週歲的女孩子,僱一個鄉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極其安閒幽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