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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人成了紳士和淑女,"米爾德麗德說,"我就喜歡他們是紳士和淑女。"
這種話對菲利普來說有些兒神祕莫測。但是當他聽到她三番兩次地跟不同的人說這種話時,他發現聽者無不欣然贊同,由此他得出結論,只有他是個榆木腦瓜,一點也不開竅。菲利普和米爾德麗德單獨成天廝守在一起,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倫敦,他白天整天看不到她,晚上回家時,他們也只是聊一陣子家務、孩子以及鄰居的事兒,隨後他就坐下來做他的功課。眼下,他卻成天伴在她左右。早飯後,他們倆便步行去海邊,下海洗把澡,然後沿着海灘散一會兒步,上午的時光不費事就過去了。到了黃昏時分,他們把孩子弄上牀睡着以後,便上海邊碼頭消磨時光,倒還舒暢。因爲在那裏,耳畔不時傳來輕柔的樂曲聲,服前人流絡繹不絕(菲利普借想象這些人的各種各樣的身分並就這些編造了許許多多小故事以自娛。現在,他養成一種習慣,就是嘴上哼哼哈哈地敷衍着米爾德麗德的話語,而自己的思緒不爲所動,繼續自由地馳騁着),可就是下午的時間冗長乏味,令人難熬。他們倆坐在海灘上。米爾德麗德說他們要盡情享受布賴頓博士賜予人們的恩澤。由於她老是在一旁剌剌不休地發表她對世間萬物的高見,他一點也沒法看書。要是他不加理睬,她就會埋怨。
"喔,快把你那些愚蠢的破書收起來吧。你老是看書也看不出名堂來的,只會越看頭腦越糊塗,你將來肯定是昏頭昏腦的,菲利普。"
"盡說些混帳話!"他頂了一句。
"再說,老是捧着本書,待人也太簡慢了。"
菲利普發現也難跟她交談。她自己在說話的當兒,也不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因此,每每眼前跑過一條狗,或者走過一位身穿色彩鮮豔的運動夾克的男人,都會引起她嘰嘰呱呱地議論上幾句。然而,過不了多久,她會把剛纔說的話忘個精光。她的記憶力甚差,就是記不住人的名字,但不記起這些名字又不甘心,因此常常在講話中戛然停頓下來,絞盡腦汁,搜索枯腸,硬是要把它們記起來,有時候,因實在想不出而只好作罷。可是後來她談着談着,又忽然想起來了,這時,即使菲利普在講另外一些事,她也會打斷他的話,插進來說:
"科林斯,正是這個名字。我那會兒就知道我會記起來的。科林斯,我剛纔一下記不起來的就是這個名字。"
這倒把菲利普給激怒了。卻原來不管他在說些什麼,她都不聽;而要是她講話時菲利普一聲不響的話,她可要埋怨他死氣沉沉的。對那些抽象的慨念,聽不了五分鐘,她那個腦子就轉不起來了。每當菲利普津津有味地把一些具體的事物上升爲抽象的理論,她臉上立刻就會顯露出厭煩的神色。米爾德麗德常常做夢,而且記得非常牢,每天都要在菲利普跟前羅羅唆唆地複述她的夢境。
一天早晨,他收到了索普·阿特爾涅寫來的一封長信。阿特爾漢正以戲劇性的方式度假。這種方式很有見地,同時也顯示出他此人的個性。他以這樣的方式度假由來已久,已有十年的歷史了。他把全家帶到肯特郡的一片蛇麻草田野上,那兒離阿特爾涅太太的老家不遠,他們要在那兒採集三週的蛇麻子草。這樣,他們可以成天呆在曠野裏,還可以賺幾個外快。使阿特爾涅太太更感滿意的是,這樣的度假方式同以使他們全家同生她養她的故鄉土地之間的關係得到加強。而阿特爾涅在信中也正是特別強調這一點。置身在曠野裏給他們帶來了新的活力,這像是舉行了一次富有魔力的典禮,使得他們返老還童,生氣勃勃,精神大振。以前,菲科普就曾經聽到阿特爾涅就這個問題滔滔不絕地、繪聲繪色地發表過一通離奇古怪的議論。此刻,阿特爾涅在信中邀請菲利普到他們那兒呆上一天,說他渴望把他對莎士比亞以及奏樂杯的想法告訴給菲利普聽,還說孩子們嚷着要見見菲利普叔叔。下午,在同米爾德麗德一道坐在海灘上時,他又把信打開來看了一遍。他思念起那九個孩子的慈祥的媽媽、好客的阿特爾涅太太;想起了莎莉,她年紀不大卻神情端莊,稍稍帶有一種做母親的儀態和一種富有權威的神氣,她前額寬闊,一頭秀髮編成一根長長的辮子;接着又想起了一大羣別的孩子,一個個長得俊俏、健康,成天樂呵呵的,吵吵嚷嚷的。他的心一下子飛到了他們的身邊。他們身上具有一種品質--仁慈,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在別的人身上看到過的。直到現在,菲利普才意識到他的心顯然被他們那種光彩照人的品質深深地吸引住了。從理論上來說,他不相信什麼仁慈不仁慈,因爲倘若道德不過是件給人方便的事兒的話,那善與惡也就沒有意義了。他可不喜歡自己的思路缺乏邏輯性,但是仁慈卻明擺着,那麼自然而毫無矯飾,而且他認爲這種仁慈美不可言。在沉思的當兒,他漫不經心地把阿特爾涅的來信撕成了碎片。他想不出一個甩掉米爾德麗德而自己獨身前往的辦法來,但他又不願意帶着米爾德麗德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