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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多少話好說。我的生活就是努力幹活,不做什麼拈花惹草的事情,這個方向嘗試一下,那個方向找點經歷,一步一步獲得一些書本知識和人情世故。關於斯特里克蘭德自己的所作所爲,我儘量不多問。我表現得對他沒什麼興趣,最後我如願以償。他開始談論他自己了。但是他的表達能力很差,只是把他所經歷的活動點到爲止,我不得不依靠自己的想象力把一個個空隙填補上。對一個深感興趣的角色,只能聽到一些點到爲止的內容,很讓人着急。這好像閱讀一部殘缺不全的稿子。我得到了一種印象,那就是他的生活在與各種困難進行艱苦的抗爭。而且我意識到,很多東西都是多數人望而生畏的,但他卻坦然面對。斯特里克蘭德和多數英國人截然不同的地方,是他對生活中的舒適漠然置之,無動於衷。住在一間邋里邋遢的房間裏,他並不感到討厭,也不需要身邊都讓美麗的東西包圍着。我估計,他從來沒有注意到我第一次找到他的那間房間牆上的牆紙有多髒。他不想坐在安樂椅裏,他真的覺得坐在一把廚房餐桌椅子上就很安逸了。他用餐很有胃口,但是對他正在喫什麼東西卻毫不在乎,對他來說,他吞進肚裏的食物只是爲了解決飢餓問題。當面對喫了上頓沒下頓的窘境時,他好像沒有食物也能夠撐下去。我瞭解到,有六七個月,他每天只靠一塊麪包和一瓶牛奶維持。他是一個充滿肉慾的人,卻對沉湎聲色的東西一點也不上心。他對貧困坦然處之,不認爲有多麼艱難。他過着這樣一種完全依靠靈魂的生活,這種態度裏有一些令人感動的東西。
從倫敦帶來的那筆爲數不多的錢花完時,他沒有驚慌失措、一蹶不振。他的畫賣不出去,我想他根本沒有試着把畫推銷出去。他開始另尋出路,掙一點小錢。他用冷酷幽默的語氣告訴我,有一段時間他曾給想見識巴黎夜生活的倫敦人做嚮導。這個職業倒是很合他冷嘲熱諷的脾氣,就這樣東來西去的,他對巴黎這個城市比較差勁的地區有了廣泛的瞭解。他在瑪德蓮大街一小時一小時地走來走去,找那些渴望看見法律不允許的事情的英國人,最好是嗜酒如命的人。運氣光顧時,他能掙到一筆可觀的錢,但是他穿戴太邋遢,最後把來觀光的人都嚇跑了,他碰不上膽量足夠大的人,敢把自己交到他手裏。後來,幸虧他找到了一個翻譯專賣藥物廣告的事兒,這些藥物需要用英語說明書在英國醫藥界推銷。一次罷工期間,他受僱做了房屋粉刷工。
在這些日子裏,他一直沒有停止繪畫。但是很快,他厭煩了畫室,完全自己埋頭苦幹起來。他從來沒有窮得連畫布和顏料都買不起,別的東西他也確實不需要。就我所能瞭解到的,他作畫困難重重,而且因爲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幫助,浪費了很多時間找辦法解決技術問題,而這些問題前幾代人都已經一個個攻克了。他瞄準了某些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而且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我以往有過的那種印象現在變得更清晰了。他腦子好像不大健全了。我好像感覺,他不願意把他的畫拿給別人看,是因爲他對那些畫真的沒有興趣了。他生活在夢裏,現實在他眼裏什麼都不是。我感覺他在畫布上畫畫,使出了他強烈個性中所有的力量,努力表現心靈所看到的東西,把其他一切都忘掉了。然後,完成畫作後——也許不是畫作,因爲我得知他很少能把任何畫作畫完——而是燃盡激情後,他對此就不關心了。他對他所做的事情從來都沒有感到滿意過,好像於他而言,與迷住他心靈的幻象比,他的畫作無足輕重。
“你爲什麼不把你的作品送去展覽呢?”我問道,“你總歸想聽到人們的想法吧。”
“你會聽嗎?”
我很難描述他說這幾個字時那種無法言述的輕蔑。
“難道你不想成名嗎?多數畫家對這些東西可不是全不在乎。”
“娃娃的眼光。當你把個人看法完全不當回事時,你怎麼會把一羣人的看法放在心上?”
“我們並非都是有理性的人。”我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