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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里克蘭德恢復得差不多了,再一兩天就能起牀了,這時我碰巧和他們一起在畫室裏坐着。斯特羅伊夫太太在做針線活,我認出來她是在縫補斯特里克蘭德的襯衫。斯特里克蘭德仰身躺着,沒有說話。這時我看見斯特里克蘭德兩眼盯着布蘭奇·斯特羅伊夫看,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奇怪的嘲諷。斯特羅伊夫太太感覺出來他在盯視自己,於是抬起了雙眼,一時間彼此對視起來。我不太明白斯特羅伊夫太太眼神的內容。她的兩眼裏有一種奇怪的困惑,也許——可爲什麼呢?——是警覺。不一會兒,斯特里克蘭德扭向一邊,悠閒地仰視天花板,但是斯特羅伊夫太太還在盯視他,這時她的表情就更說不清楚了。
幾天之後,斯特里克蘭德開始起牀。他瘦得只剩皮包骨了。衣服穿在他身上,如同稻草人掛了一身破爛。鬍鬚蓬亂,頭髮很長,五官本來就長得比一般人大,這場大病讓五官更可觀了,貌相要多怪有多怪。可奇怪的是,這個樣子並不是很醜陋。他長得笨拙反而讓他顯得十分魁偉。我不知道如何精確地表達他給我的印象。吸引人眼球的不完全是他的精神靈性——儘管肉體的遮擋幾乎是透明的——而是他那張臉上蠻橫的肉慾。而且,儘管這話聽來荒謬,但好像他那種肉慾是精神層面的。這真是不可思議。他身上有種原始的東西。他好像分享了大自然那些神祕的力量。這種力量希臘人用半人半獸的形象如森林之神和農牧神44①來表現,把它人格化了。我想起了馬賽阿斯45②,神靈把他活剝了皮,因爲他竟敢和神靈比賽唱歌。斯特里克蘭德好像內心具備各種奇怪的和絃與未經調試的音調,我預見到了他遭受折磨和絕望的結局。我又一次有了那種他被魔鬼附身的感覺,但你不能說這是邪惡的魔鬼,因爲這是一種原始的力量,是善與惡沒有存在之前就有的。
他還很虛弱,無法作畫,坐在畫室裏一聲不吭。老天爺知道他在做什麼夢,或者在閱讀什麼。他喜歡的書都很怪,有時候他看馬拉美46①的詩歌,像孩子那樣讀書,把詩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我不清楚他從那些微妙的韻律和模糊的詩句中能讀出什麼奇怪的情感。另一些時候,我發現他在看加博里約47②的偵探小說。我自得其樂地想,他挑選書時愉快地展現了古怪本性截然不同的兩個側面。即使他的身體還很虛弱,他也不想舒服地享受一下 ,真是罕見。斯特羅伊夫喜歡悠閒自在,在畫室裏擺了兩把沉甸甸的軟皮面扶手椅和一個大沙發。斯特里克蘭德不會去碰它們,可並不是因爲故作姿態,奉行禁慾主義,因爲有一天我走進畫室正好碰上他坐在一張三條腿凳子上,獨自待着。他就不喜歡那些東西。要讓他選擇,他會坐在廚房餐桌旁沒有扶手的椅子上。看見他這樣,我往往大感惱火。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對周圍的環境如此漠不關心。
44① 農牧神,希臘神話裏的神靈,生有羊角和羊腳。
45② 馬賽阿斯,古代小亞細亞一古國的吹笛人。
46① 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法國詩人,象徵派代表,追求在詩中表現“絕對世界”,對法國現代詩歌有深遠的影響。作品有《牧神的午後》等。
47② 加博里約(Emile Gaboriau,1832—1873),法國作家,被稱爲法國偵探小說之父。作品有《勒魯日案件》《勒考克先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