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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很久要怎麼開始,因爲既然小說寫完了,該說的早已在作品裏全部說完。是的,是的我知道,距離上一本長篇小說出版,已經過去了四年。太久了,久到身邊所有人都開始用一種怒其不爭的眼神看着我——我倒不是給自己的拖延症找藉口(這句話可能不大可信),只不過,逐漸覺得,其實我寫或不寫,好像並沒有那麼重要。
人或多或少都會被自己的職業改變,乃至塑造——而我覺得,“寫作”帶給人最致命的東西,就是一個寫作者會日益過分看重,甚至過分看重自己的存在感,通俗地說,就是越來越拿自己當回事,進而錯覺自己是宇宙中心。既然“表達”已經成爲核心的謀生手段,那麼生活中時時刻刻會形成寫作時那種“我想”“我覺得”的思維習慣——一篇文章以自身的感受爲核心運轉是沒錯的,可是,當自身的感受被當成了維持整個世界運轉的原動力,那真是件令旁人尷尬的事——所謂“心外無物”,真的不是這個意思。所以,雖然我對寫作這件事的熱愛從未改變,可是對於“作家”這個職業身份,卻是越來越厭倦了。
這種時候,我會想起童年時代的一部動畫片。普通女孩在緊要關頭會變身成爲超級女英雄希瑞,她拔出寶劍,向着蒼穹深處吶喊一聲:賜予我力量吧——剩下的事情就不用觀衆操心了。她自然所向披靡。我知道這是一個暴露年齡的回憶,但是——“賜予我力量吧”,我常常像是開玩笑那樣在心裏對自己這麼說,在我不清楚方向的時候,在我不確定還有沒有更糟糕的事等我的時候。四年來,人生經歷過很大的變化,可是,劇變之後,世界運轉如常,往日內心深處的颱風海嘯,不過是種不高明的修辭。我像是恍了神,置身事外地站在陽臺上,像凝視日出一樣凝視自己的人生,沒有感情也毫無感慨,只是當最絢爛的霞光消失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剛剛消散的,是我的青春。太陽自然會照常升起,可是明天此時,站在這裏看日出的那個生命體,已經不會是我。天道如此,無須多言。
然後,我就寫了這本小說。我想此刻的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可能跟過去有點不同。至少我已理解,面對自己的作品,有時候“無情”是必須的。二〇一五年的某個深夜或者凌晨,機場高速上只有寥寥幾輛車,電臺突然播放了一首新歌,那是一個我曾經很喜歡的歌手,我已有好幾年不知道他有什麼新的作品。車燈照亮了眼前的一小段路面,我聽見他唱到一句:“敬這無言以對的時刻。打烊了,該走了。”於是我突然有了個念頭:我要寫一個愛情故事。一個關於當下的,北京的,成年人之間的愛情故事。篇幅不用太長,就當是休息一下也好——所謂的“休息一下”自然是無稽之談,寫“當下”要比寫“明朝”還困難,我有時候猶豫不決,有時候放下它去做別的事情,有時候又想着乾脆放棄另起爐竈算了——就在這種無效率的反覆中,這部小說總算是寫完了。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一個關於成功的故事,“成功”同樣是一種幻象,因爲“成功”與“功成名就的人”這二者之間的差別,非常大。這也是一個關於“愛情”與“成功”一同幻滅的故事——到此爲止,我不想變成那種我鄙視的作者。
當我終於意識到我內心裏的那個世界與堅硬的外部世界截然不同,寫作就真正成爲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打個比方說,你也許不會天天焚香沐浴地祭拜自己的心臟或者肝臟,但你當然知道你不能沒有它們。有句話我想告訴我的讀者們:我沒能成爲當初以爲自己必將成爲的那種作家,真的很抱歉。但是,這一本書,誠實地講,我寫給你們,因爲我用了十七萬字,只是想寫出來那一點點的無以言表,我希望能讓你們高興。
感謝我的朋友王肇輝先生,在我動筆之前耐心地爲我科普了很多相關的背景知識;感謝我的朋友魏玲小姐,我因爲一篇時尚雜誌上的精彩特稿記住了她的名字,然後非常厚臉皮地拜託另一位朋友介紹我們認識,初次見面我就問她可否不定期地幫我試讀這部作品,隨時提出硬傷或者邏輯缺陷,她沒有任何猶豫地同意了——直到今天,我們聊天都很少分享彼此的生活,可是這部小說的每一個階段,都離不開我們二人深刻的討論,傳說中可遇不可求的君子之交,指的就是這個了。
在我敲下這篇後記的時候,有一個小女孩好奇地湊過來,用軟軟的小手指戳戳屏幕,被我制止以後,認爲媽媽是個壞人。這個柔軟晶瑩的小傢伙,就是過去四年裏導致我人生鉅變的最重要的原因。因爲她的存在,就算對“作家”這個身份已經充滿了懷疑,作爲一個“人”,我卻前所未有地確定,我是誰,我該做什麼。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她頭髮之間,與睫毛邊緣,我在心裏靜靜地對那縷微妙的陽光說:
賜予我力量吧。
二〇一八年九月十四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