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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給你發了條短信,作爲回覆。因爲我知道假如我持續沉默,你的睡眠就被摧毀了。我的回覆簡單明確:“別發傻,我是愛你的。乖乖睡吧。”
我記得你在我家過夜的第二天早晨。早餐桌上,你那麼不經意地,在你用叉子去夠一塊蘋果時問我:“昨晚你和劉暢出去了?”我反問你是怎麼知道的。你說:“別人告訴我的。”我站起身去廚房裏洗盤子,你知道我不想繼續沿着這個話題往前走。我也知道你還在等我的回答。你在那一刻也跟到廚房,把我從水池邊擠開,麻利地刷洗盤子和餐具,一個洗碗能手。你是我的學生中極個別的例子:一做活就看出好身手來,從小做慣了父母的幫手。這是我格外疼愛你的原因。又在一個不經意的當口,你說:“對不起,剛纔我撒謊了。其實我是親眼看見你送劉暢回學校的。”
我當時在你側後,看着你耳朵的邊沿血紅血紅,你爲謊言還是爲指正一件事實而面紅耳熱?或許都有。一個隱約的感悟來了:你頭天夜裏的衝動跟劉暢有關。愛的行爲也可以被負面元素催化,比如妒忌,比如缺乏安全感。
“劉暢的父母請我喫飯,聊晚了。”我說。
你沒有說話。這是個說得過去的解釋吧?但你的擔憂和疑慮沒有被驅除。劉暢轉學之後你們要好過一陣,像一對小哥倆,多麼純潔熱烈的一段友誼。同性和異性有些像,之間有種化學作用,化學元素相投,初相識簡直就是蜜月期。但你們的蜜月期太短了。我只能告訴你一半實話,全部的實話我答應替劉暢保密。就像我和劉暢相互約定,爲你的特困生身份保密一樣。我和劉暢出門是真,但緣由不是什麼令人快樂的事。劉暢的政治課和歷史課作業從學期開始就沒有交過,政治課的張老師和歷史課的滕老師聯名給家長寫了信,放在他的空白作業本里,請家長閱後簽名,而劉暢自己模仿了母親的簽字。劉暢的簽字是:“已閱,謝謝!田淑華。”兩位老師糊塗了,這是什麼態度呢?沒有任何態度啊!滕老師教學四十年,各種搗蛋學生都碰到過,模仿家長簽名對他來說並不具有創意。他把假冒簽字和劉暢的字跡仔細對比,看出筆畫的相同點,判斷出兩個老師上了劉暢一記小小的當。滕老師是個嚴格的人,找到劉暢登記的家長手機號,給他父親打了電話。劉暢把整個事件原委告訴我的時候,剛剛接過母親的電話。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大致知道母親在電話裏對他說過什麼絕情或威脅的話。他求我跟他一塊兒回家,他怕母親哭鬧,當着我這個班主任的面,母親會給他和她自己留點面子。
在去劉家的路上,我們又接到劉暢母親的祕書的通知,會見時間延遲到九點,地點改在五福樓,喝茶用茶點,不必去劉家了。
在五福樓我和劉暢以及他父親再次接到通知,劉暢的母親工作晚宴不能按時結束,還請班主任跟劉暢父親先聊起來,她會盡量早點趕到。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天一,那天晚上我才真正發現劉暢的痛苦,做富有家庭的孩子也會那麼痛苦。等我和劉暢父親聊光了天下所有話題,他母親還沒有趕到。爹只好替娘訓子。全部訓話只有十分鐘,只有一箇中心內容:媽媽爲暢暢你創造了那麼好的生活環境,要什麼有什麼,天下能買到的東西,只要暢暢你想要,有沒有要不着的?你不好好讀書,對得起她嗎?給你的消費卡,你可以隨便花,你以爲錢是搶銀行搶來的?是媽媽苦出來的,累出來的,累到十一點還下不了班,管不了自己兒子——就這樣累出來的錢!
我看見劉暢的反駁就在眼睛裏,但他馬上又困惑了。他不知道這樣無私慷慨的母愛還缺失什麼。一個做董事長的母親,領導一個近百人的廣告公司,確實跟一般的母親不一樣,要求她一樣,是不公平的。那麼不尋常的母親給予了不尋常的母愛,它供給的是奢華,而不是應需,不是家常飯,而是宴席——他們父子通常的飯食就是母親從宴席上打包的。這樣的供給讓劉暢練鋼琴,卻不能使他愛音樂。這愛好似是那個沒有真實人格的聖誕老人,給人帶來禮物,並不事先問人真正需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