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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最初給我寫的短信,裏面都是愛,都是太含蓄的愛,你看,我一直保存着它。接下去的信息說:“感激你,帶我到你父母家裏。我再也不好奇:誰家能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怎麼能相信你此刻不再活着?連兩年前的那一天還有聲有色地活着呢!那一天你第一次到我父母家,跟我父親下棋,又跟他聊了半小時的喬丹……你幫我母親擇菜,我母親突然拉起你的手,說這麼大的個子,手長得這麼秀氣,一定是舞文弄墨的一生了,然後我母親哼起她們學生時代的歌,你居然會唱,跟着就唱起來。我母親高興極了,說:“心兒!這個孩子給我做乾兒子算了!我什麼都不缺,就缺個兒子!”我知道你是花了大力氣在哄老人開心,平時你的沉默就是一座別人攻不破的堡壘。我當時接着母親的玩笑說:“怎麼給您當乾兒子?輩分錯了!認也該認幹外孫!”我看到你那招牌式的陰鬱突然又回來了。你不願意跟我差一個輩分。從一開始你就在心裏爲我減歲數,我們的關係近一點,你就更加減得狠。
那天之後,我常帶你去我父母家。你開始依然故我,難得開口,沉默到自己的閱讀和演算中。母親偷偷問我,你爲什麼不開心?我叫她別管你,你就那樣,但她總是找茬跟你逗幾句,有時給你遞一點零食,有時送一杯飲料,這都是她刺探你情緒的藉口。我母親是那樣一個人,一旦她身邊有人不開心她就看成她自己的過失。我告訴她別去打擾你,你家裏環境不好,父母老吵架,所以是爲了躲清淨來讀書的。母親似信非信,因爲她很少看到沉默如你的少年。我想,假如她知道你的話都在手機信息裏,不知會怎樣感觸。我還想,正因爲手機成了你的口舌,你在表面才那麼緘默。也許除了我,沒人知道手機信息是你的另一個人格。
“偶然我感到失眠是我的特權,萬籟俱寂之時,敏感得就像一把裸露的神經,纖纖毫毫都是知覺,原來生命和存在是這麼個況味。因爲失眠,我的存在和生命況味是不尋常的。只是在你父母家,我但願自己是個最尋常的人,像尋常人那樣喫和睡,做他們尋常的孩子。”
這條短信的發送時間是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上九點零二分。
常常是那樣,在你鍼灸之後我帶你去我父母家。首先是順路,其次是因爲我嘴饞母親的廚藝,並且在母親那裏揩油喫晚飯可以省錢。我媽生怕我不會過存不下錢而巴不得我揩她的油,所以去他們那裏父母和我都各得其美。媽媽的廚房隨時爲我們倆開門,假如沒有預先準備,一人一碗素面加油煎荷包蛋眨眼間就能端到桌上。就那麼簡單的素面,我媽有魔力做成人間美味。二○○九年十二月底那個晚上,母親無意中談起劉暢。她叫他暢暢,說家裏有頂帽子大概是暢暢上次來落下的。她把棒球帽拿出來讓我認,你馬上認出帽子,調開目光。你們那小哥倆的蜜月期到此結束。我送你回家的路上,你一句話也不說,沉到CD裏的歌中去了。我已經不記得那一陣流行的歌。其實在音樂和歌曲上,我和你們這代人沒有多少共鳴。我是爲了解你們,跟進你們的生活纔要求自己聽你們的歌。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九點四十六分,你的短信這樣寫着:“現在我跪在牀上,面朝你離去的方向,求你原諒。原諒我的嫉妒。我嫉妒任何一個多看你一眼的人,男人、男孩,有時甚至嫉妒女孩,因爲她們能公開地跟你親熱,擁着你,摟着你。原諒我吧,因爲520(我愛你)。”
讓我回想一下。那次鍼灸之後,我們照常去我父母家晚餐。我開車把你送到新星小區門口時是九點整,一般我就在這裏停車。你希望我誤認爲你家就在那個高樓聳立的小區裏。但那天你突然說起你的家,說起小區旁邊的貧民窟,你從小到大盼望從貧民窟走出來,可是十七八年都沒有走出來。我沒有說話,你突然的自我揭露後面一定有文章。果然,你又說我長期以來都清楚你的家庭背景,但就是不挑破,只跟劉暢挑破。我說劉暢是通過另外途徑得知實情的,並且在你爲私家車吹牛時都沒有當面跟你挑破,難道虛榮的一方反而理直氣壯地反控?你當時的樣子……人被徹底撕下臉皮也不會比你更疼痛。你沉默了,專心忍痛的樣子。我心疼你,摟了一下你的肩膀。你低沉地說——現在我還記得你的話:“原來你是跟他一塊兒的,你們一塊兒看我笑話。你們什麼都曉得,看我吹牛、表演,看我笑話。我在明處,你們在暗處。”
我被你的邏輯弄傻了。就在那一刻,我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打開一看,是劉暢發來的:“鑰匙鏈不是我送的,謝錯啦,my dear!”前幾天我收到一個小包裹,打開來,裏面是個深藍的施華洛世奇禮品盒,沒有送禮者的名字,只有一行打印的金色字跡:“親愛的丁老師聖誕節快樂!”盒子裏裝的是一枚水晶鑰匙吊墜,玲瓏至極,什麼鑰匙會製作得如此高貴華麗?我頓時想到捨得華而不實破費的,就只能是劉暢,於是發了條短信謝他,並警告他以後不準再幹這種敗家子傻事,但劉暢把自己排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