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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溫度有三十六七度,人人的衣服都半溼。楊晴那一排厚厚的劉海被汗水泡了,她不經意間用手推開它,露出從未見過天日的額頭:大家一向懷疑她的劉海是爲了掩蓋什麼,現在不用懷疑了,楊晴是用劉海來掩蓋滿額頭的青春痘。楊晴排在隊伍之首,第一個被丁老師擁抱。隊伍嘻嘻哈哈地向講臺移動,當他來到丁老師面前時,丁老師襯衫的前襟都被揉皺了。他從來沒離丁老師那雙大眼睛那麼近,連裏面淡淡的血絲都看見了。丁老師從來睡不足五小時,細看她的眼睛是有些苦的……這時他聽見輕輕的一聲:“暑假好好玩,別忘了怎樣放鬆。”同時就被兩條柔軟但有力的臂膀攬進胸懷。他悄悄說:“OK!”感到自己在這胸懷中賴了一剎那,把每人應當應分的一秒鐘延長了一點兒。但他什麼體驗都來不及有,不知怎麼已經在人羣之外,昏昏然的,心跳有些不對。
直到他站在四五米之外,纔敢體驗那擁抱。他跟丁老師的短信往來已經很親近了,但從來沒有享受過她的體溫、她的肌膚、她的柔軟和力量。他奇怪,那兩條臂膀那麼柔軟,怎麼會那麼有力量?似乎不只那些,還有更多的。他開始大膽放肆地回味那兩秒鐘的擁抱,是否感到女性的凸凹,那圓潤和彈力?他在回味中感到自己產生了微妙的生理變化……這是不是無恥,是不是畜生?熱汗從髮根裏冒出,剛剛鑽出籽的芽兒一樣,癢癢的,麻酥酥的。
一些男同學又混到隊伍後面,相互悄悄地踢打竊笑。女同學們開始拖那些男同學,揭露他們多喫多佔,領取雙倍擁抱。一些男同學和女同學嘻哈打鬧上了,藏在打鬧後面讓肌膚偷歡。
只有一個人在認真地把第二次領受丁老師擁抱的男同學往隊伍外面拖拽,那就是邵天一。大家都知道邵天一不識逗,深沉有餘,幽默不足,便一致和他打鬧起來。讓他們親愛的女班主任抱抱有什麼呢?就是貪得無厭又怎樣?大家做了一個學期的中國式讀書郎,放假了跟丁老師來個西方式撒嬌不行嗎?你邵天一也可以讓丁老師抱兩次抱三次嘛!聽到這裏邵天一真火了,一把將那個話沒說完的男同學拽倒在地。要不是丁老師喊了一聲:“天一!”挺高興的事就要敗興收場了。
坐在死刑犯囚房裏的劉暢突然悟到,自己就是在那天看出邵天一心裏的祕密的。他那時看不透邵天一的祕密是什麼,儘管他知道那祕密有關丁老師。同學們的悄悄話其實很露骨:“邵天一暗戀丁老師,追求丁老師。”丁老師似乎不介意悄悄話,從不解釋和邵天一的特殊關係。最多俏皮地笑笑:“每個人跟我都有特殊關係,我要爲每個人保守祕密。”他劉暢和丁老師之間不也有一些祕密?他們的第一個祕密就是爲邵天一保守祕密:這個大個子男孩是自尊而虛榮的,把自己家庭的貧窮當成見不得人的祕密。
此時,囚室外響起腳步聲。看守收走了飯碗,也不問他飯菜夠不夠。
他想到自己被丁老師擁抱後的身體,不老實了好一陣。從晚會上出來,九點多了,那個擁抱不是漸漸冷卻,而是越來越熱,越來越真切。出了校門許多同學約了去喫夜宵,楊晴說她請客,他謝絕了邀約。他想一個人,一個人和那個擁抱相處。只有一個人時,那擁抱的感覺才能被留住,才能讓他繼續發暈。他騎車逛在馬路上,稠密的車流已經融化開來,店家的霓虹燈紅的綠的黃的藍的,拼出各種字樣,一些燈管壞了,字就缺了這一筆那一畫,成了天書。無論如何,這城市的晚上比白天好看。白天不藏垃圾,不藏暴發和懷舊的爭端,不藏新舊高低各不相容的市容規劃。他慢慢蹬車,把耳機塞在耳朵裏。周杰倫的歌聲也那麼好:“……北風亂,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斷,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
猛一抬頭,還有一個路口就到家了。他家是個好人家,別人家有的好東西他家一樣不缺,別人家沒有的他家也不稀罕。好人家就是指這個。
可他現在要在躺過無數死刑犯的牀鋪上躺下來。被子厚一塊薄一塊,一些地方已毫無棉絮,就剩被裏、被面兩層布,棉被也能瘦得前胸貼後背。他不敢把這種被子拉得過高,萬一它碰到自己的臉或者下巴有多膩歪。總的來說他不敢讓它碰到他的任何一處皮肉。
那個夜晚他記得特別清晰,此刻在記憶裏全活了,就因爲丁老師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