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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壓低嗓音說:“聽話!你看同學都進教室了!”
你擰着脖子:“我不管。你不說我就不走。”
我的苦衷是無法對你說的。天一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和我發生了一次性愛,我無法向你解釋。儘管我事後恨不得揪自己頭髮,抽自己耳光,並且怎麼努力都不能把事情經過按順序還原,可那事畢竟發生了,不可逆轉不可否認地發生在他和我的生命中,徹底改變了我和他的關係。每天在課堂上,我儘量坦然地跟他談話,自己騙自己,假裝健忘就能回到那事之前。我還是老師,他還是我的好學生,親密是親密的,超常也是可能的,愛字確實在我和他的手機上註冊過多次,上百次,但畢竟還能說得過去,事情還沒做絕,沒到那個不可逆轉的點。我從雲龍湖談判回來,他正在我家等我,看見了我們在樓下告別。其實那是我在責備你,要你永遠記住,對什麼樣的人都不能動手,動手的人是老粗,缺乏理性和智慧,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你當時不服氣,說劉新泉那種人賤皮子賤骨頭,武力是唯一能教訓他的手段。我不耐煩地說,等你冷靜了再談。我們這場拖長的告別被窗口裏的天一看成“依依不捨”。天一用“移情別戀”的俗套說法來形容我對你以及對他的感情。假如去掉那些微妙的,不可訴諸文字的感覺,我大致可以接受這說法。跟你比,天一太依戀我,也太依賴我,有時我感到他的情感有一種消耗性,他和我都被消耗得很厲害。但我是那麼珍視他,一個難得的少年,獨特,早熟,還沒長大就已經滄桑。到我倆去雲龍湖那天,他的失眠已經持續九夜。他的一切都押在高考成績上,而高考成績又都押在他的睡眠上。離高考越近,他對睡眠就越患得患失,越計較,而越是計較,睡眠就越艱難。那一刻他就在崩潰邊緣,崩潰的症狀之一就是不顧一切地需要我,擁有我,我的感情,我的身體。他不惜用自殘來捍衛他對我的愛和擁有。假如你看到他揮刀向自己劈砍的絕望樣子,也許會在最後殺害他時心軟一下。因爲他的瘋狂,我幾乎把“絕情書”發給他,而不是你。但我不能在最後看到他前功盡棄。這個世界上,暢兒,你比他擁有的要多得多,他擁有的那麼少,也全都押在高考上。所以我選擇將就他,把現狀將就到考場。我知道,現狀是紙包着的一團火,我是紙,你倆是火,火往哪邊燒我就擋哪邊。我心力交瘁,度一天是一天,只願能把全班四十五個孩子無病無災地送進考場,再到考場另一邊把你們迎出來。
你陽光少年的外表誤導了我,我以爲你總是可以挺過去的。雖然我在那條短信裏措辭委婉,只說讓我們暫停來往,一切等到高考之後,你卻覺得末日來了。
“快去上課,什麼事都等下課再說!”我口氣嚴厲起來,對你下達命令。
各個教室都已經很靜了,學生們開始上這一天的最後一堂課。下課後是短暫的晚餐時間,接下去是晚自習。一具具年輕的身體都必須成爲機器,對於成千上萬道考題就是掃描,儲存,盤點,機器必須忽略疲勞、睏倦、厭煩,從早晨運轉到深夜……
“我不上課了!”說着你就向樓梯下跑去。
我在樓下追上你,對你笑了一下,笑得一定夠悽苦夠難看。我說:“真不乖!上課去,喫晚飯的時候到我辦公室來。”
你眉毛揚起,眼睛擁抱了那麼大一個希望。
你來到我的辦公室的時候,我剛從教師小竈打了兩份飯菜進來。我倆面對面坐在辦公桌兩邊。你兩個眼睛看着我,意思是:要等死人了!我不理你,開始喫飯。其實我也滿心發堵,但我知道一旦談起來就更沒胃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