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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一九四二年八月下旬的晚上,當我見到傑克布的時候,我就試圖把羅恩伯格描述的傑克布和我認識的他交疊。但是辦不到。他這人和我有同樣的毛病,自我厭惡。談着談着,他就嬉皮笑臉,惡嘲那個莊重的自己;他對一本正經、煞有介事的那個傑克布是自我厭惡的,而他對嬉皮笑臉、自己不拿自己當回事的那個傑克布也是自我厭惡的,因此他在說“我太想你”的時候,一個哂笑馬上冒出來,表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呢,信不信都行。
我從渡船上走下來,他迎着我站着,早就等煩了的樣子。我想他千萬別動,別當着挑菜擔子或者獨輪車上裝滿雞籠子的人羣衝上來,把我一抱什麼的。這件尷尬事總算沒出現,看來傑克布挺尊重中國國情。他現在學會悄悄把你的手一捏,或在你臉蛋上飛快拍下之類的偷襲式親暱。偷襲式親暱適合這個人口密集的國家,尤其上海。
他的傷還沒有痊癒,臉上的血腫褪了,但還有些檸檬黃和淡紫的淤塊,看上去還是斑斕無比。
他告訴我,從此他不能再回我家了,因爲他在從事的活動會給我們帶來危險。他那危險人物的目光雪亮地照射我一下,又照射一下前後左右。上海浦東的傍晚已是夜深人靜,燈火闌珊。不久我們就坐在渡口的一個小喫鋪裏,等着大鍋裏的陽春麪。
我情不自禁看一眼他的衣服。他穿着不太乾淨的襯衫,褲子的大腿上兩攤油亮,是磨損和污垢造成的。就這樣一身,那把銀行保險箱的鑰匙藏在哪裏……
傑克布問我最近過得怎樣,是否參加過舞會或酒會。還問我是否碰到了猶太難民中的熟人。他擔心那些熟人們是否還活着。自從太平洋戰爭打起來,難民們雖然每天仍舊得到一頓救濟餐,但分量和油水減了許多。
我隨口應答着他,心裏有九隻貓在抓搔,什麼樣的機遇可以讓我取出那把鑰匙。我得像身手不凡的扒手那樣兩根手指一鉗,從他深深的褲子口袋裏鉗出那一整串鑰匙。
……我想,你還是回美國吧。他說。你有美國護照,一旦被日本人發現,很麻煩。
我沒有聽見他在此之前的話,所以朝他笑了一下。我的笑在他看是相當純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