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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二年八月三十日的上午,某個玩攝影的公子哥無意中跟蹤、獵取了一個年輕女人的形象,作爲ay(玫)的最後一個形象。這可是了不得的一天,所有的陰謀,大大小小,都在雲層裏水波里彈膛裏腦海裏煨煮,一點點煮到火候;一切都在趨向開鍋。
我向攝影師道了歉,向西走去。
凱瑟琳說傑克布來過電話。我馬上在門口呆住。一隻腳蹺起,兩手正在脫鞋。
他電話裏說什麼了?我問。但同時心裏苦笑,說什麼凱瑟琳的英文程度也懂不了。
沒講啥。
至少講了他還活着,我心裏說,那隻蹺着的腳落在地板上。顧媽在廚房裏做午飯,泡飯溢出焦煳的氣味滿房子都是。自從她知道這房子裏的三口人都要走上不歸路,焦煳泡飯的氣味常常從廚房冒出來。
剩下的時間,我全部用來清理東西。能給顧媽的我都給她了,除了晚禮服之外,她也都接受下來。從十二歲到現在有多少東西要處理?有多少東西不能落入陌生人之手?每一張紙片都要仔細閱讀,我不能讓陌生人知道我仇恨過父親、凱瑟琳、凱瑟琳的父母。我也不能讓陌生人知道從十二歲到十八歲的暗戀:那些中國、法國、美國、英國的電影銀幕上的男子。當然,還有一次次無後果的情書互遞,生日祝賀……沒有一件東西不是證據,不需要毀滅。我理解英國人美國人撤離之前,全上海的黑夜裏那一蓬蓬焚燒證據的大火。
把該燒的燒完,我突然想到,傑克布這一會兒回來我該怎麼辦。他若回來晚一步,發現再也找不到我,會怎麼辦?……顧媽把一堆灰燼裝進鉛桶,每彎一次腰或曲一次膝都發出關節炸裂的聲響。她留在都市,或回到鄉下,這樣“噼噼啪啪”地還能賣多久苦力?……什麼叫做“惶惶不可終日”?那天的我就是最好的寫照。
直到車子在菲利浦家門口停下,我才意識到,自己是打着造訪的幌子來探消息的。或許從羅恩伯格那裏,會有關於傑克布和浦東工廠的消息傳到溫家。
溫家的女傭告訴我,主人們都去龍華殯儀館了,因爲世海少爺死了。傭人沒有跟我談下去的意願,馬上就要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