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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子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你們門口的!讓一讓,讓老母親進來!”小伍裝得像真的一樣,“你們堵門口乾什麼?!……三子!還不下來,你老母親馬上進來了!……”
三子下來了。從紅五星上墜落時,小菲居然沒有捂眼睛。她眼睜睜看見三子敗色的軍裝在空中成個奇形怪狀的氣球。她也沒聽見小伍和幾百個人的慘叫或者歡叫。三子落地也是無聲的,至少對於小菲是無聲的。他臉朝下,趴在嶄新的花崗岩石臺階上。小菲不要看到血,因此她以後的記憶中,胡明山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個形象不是她概念中的屍首。從沒得到過任何表彰的三子最後總算自己拍拍胸脯說了自己幾句好話。
也絕沒有想她和大家那麼快就緩過來了。好像就是睡一覺的工夫,第二天再沒人提到三子。再提到就是幾年之後,當人們把“中蘇友誼大廈”做一個高檔俱樂部時,他們說:“也不知三子怎麼爬上去的。上去連消防隊員都得系安全帶。”“不知三子真貪污假貪污。”或者:“三子是怕他媽看見才跳的,因爲從後面的鐵梯子不好下,也來不及。”“小伍不喊那幾聲,說不定他不會跳。”“人不跳也給斃了。”
現在回到三子剛跳樓的第二天早上,小菲出門買早點,在路口碰上個挑擔子的菜農。她一看擔子上的韭黃鮮嫩如玉,立刻買了一斤,打算讓母親做些春捲。她步子蹦跳地上樓梯,一個念頭閃出來:人們照樣要買韭黃、包春捲,可是三子沒了。人們照樣爲一毛錢的韭黃和菜農調侃、殺價。三子永遠也沒了。
巡迴演出是小菲也是其他年輕同事最快活的時候。他們又成了學生,或者又成了野戰的男女戰士,整天出發、乘車、裝舞臺、卸道具、睡大通鋪、喫大鍋飯。他們可以不停地打嘴仗、惡作劇、鬧彆扭、和好、唱歌、朗誦、調情,個個都盡情浪漫,盡情地發人來瘋。男男女女都不傷大雅地讓荷爾蒙弄得有些忘形。小菲若不是時不時發生奶脹,幾乎忘了她是個母親。
臨出發前母親堅決駁回了她帶孩子上路的謬誤決定。就那一羣瘋瘋癲癲的男女?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孩子雖然小,兩三個月回來也學成個擠眉弄眼的。於是就找奶媽。奶媽是這個時代的時髦事物,新女性胸口上不能吊個孩子。在出發前的三天,小菲已服了回奶的藥,不過她太年輕血旺,奶汁還是常把那件流浪兒的海魂衫洇溼。小菲對自己是下得了手的,又拿出勒腹束胸的布條來,把自己纏成個棒槌,上廁所也得扶穩牆直起直落。她不但要做個省城觀衆的紅人,她要紅到城外、省外,最好讓她從未見過面的公婆知道兒子娶的不是個白丁。讓那些知識分子氣十足的表姊表妹們終於承認,歐陽萸豔福不淺。
《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二部分
隱入歷史的戀人(3)
一個月過去,話劇團到了一個部隊駐地。鮑團長乾巴巴地對小菲說:這是都漢的部隊,不過見面別叫人家都旅長,叫都師長。小菲頭一個念頭是,這一場讓給b角去演。可後面還有三場呢?冤家路窄,小菲在都漢心目中做了兩年壞女人,今天要在他眼前手舞足蹈,上躥下跳,他會冷冷一笑,心裏想,怎麼瞎了眼,會看上這樣的輕浮東西?看她討厭的!她不和人私通就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