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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省城的時候,車上多出四個長大奔頭的矮子,像四兄弟。這下闊了,警察再逮美蔣特務也逮不完四個。那個叫做孫百合的女學生卻沒有錄取,團長只說她的家庭有問題。孫百合瞬間即逝,就像來昭告一下,這些不乾不淨不三不四的江淮小城裏也臥虎藏龍。
小菲記得孫百合來複試那天,團裏開午飯,鮑團長便留她一塊喫。孫百合坐在小菲的桌上,喫的架式絕對不是喫“捲心菜炒肉片”和“辣醬豆腐丁”的。小菲不能形容孫百合喫飯的儀態,但她覺得它似曾相識。她咀嚼得很慢,嘴脣緊抿,問她話的人很多,她卻總是抿嘴抱歉地笑笑,加快咀嚼,把東西嚥下去纔回答提問。小菲細看她的頭髮,發現它是微微發紅的,連她手指上的汗毛也有些發紅。她是個汗毛濃重的女孩,嘴脣上一圈紅兮兮的小鬍子。小菲叫大家看,孫百合像不像達吉亞娜?大多數人不知道誰是“達吉亞娜”,但從孫百合的神情中,小菲知道她是讀過“葉夫根尼?奧涅金”的。孫百合回答說別人說過她像刺殺列寧的女匪徒。孫百合知道自己美麗,就把自己往丑角上拉,她是個聰明、明智的女孩,並且成熟得驚人。
回省城途中,叫孫百合的女孩子總是出奇不意地出現在小菲的記憶中,零碎的細節,片斷的話語,一舉手一顧盼,讓小菲感到莫名的刺痛。少女如孫百合是不必刻意顯露讀過多少書背過多少詩的,那些詩和書全在她的舉止言行中。她不必顯露聰明,她明白她顯露了就會孤立。她才十八九歲,那樣的精明和城府,又是一派瀟灑渾然,小菲再拿出十年去讀書,也望塵莫及。
車一進城小菲就僱了三輪車回家。家裏沒人,小菲有點失落。她打電報告訴歐陽萸今天晚上到達。她想先換下一身風塵僕僕的衣服,再去母親那裏看女兒。走進臥室,她站住了。窗簾是新換的,米白的亞麻布,牀罩是乳黃和乳白雜織的泡泡紗。雖然典雅隨意,但小菲感到一種陌生的影響對自己家的入侵。牀頭掛了張油畫,也像不用心塗的一幅靜物。牀頭櫃上放了一大束藍色鳳仙草,菸灰缸是拙頭拙腦的一塊整水晶。她不懷疑新佈局是歐陽萸的手筆——他是個天天造新環境的人,儘管他自己一個月不換一件外套。但有一種陌生的影響在這裏面。一個女人的影響?小菲覺得她成了這個家的不速之客,連坐的地方都找不着。歐陽萸一共給她寫過四封信。四個月,四封信。
她慢慢走過去,站在牀邊,突然明白自己在聆聽樓下的汽車聲。沒有汽車進這院子。她揭開泡泡紗牀罩,動作難免賊頭賊腦。牀罩下還是冬天的被子,該換夾被了,還這樣不知冷暖。從刺探祕密到滿心憐愛,在小菲這兒毫無過渡。她趴到枕頭上聞。想聞出什麼?一個女人用的洗髮粉香味,或者檸檬霜的香味,或者一種只有妻子能刺探到的敵意的氣味。然後她打開所有燈,在牀單上細細地找。似乎有什麼疑點,似乎又是一張無辜、貞潔的牀單,幾乎沒人睡過。
但不能證實和證僞都讓她煩躁。四個月夠出多少問題?四個月寫了四封信,還剩多少時間去出問題?不行,她得馬上找個傭人,得馬上把傭人馴成自己的心腹。走回書房,見又添出一排書櫃,是紅木的,線裝書挪到那裏面去了。一個茶杯放在歐陽萸的大茶缸旁邊。是給女客人用的茶,一定是,看看,還用小碟託在杯子下面,讓她精巧地、帶點嗲氣地品茶。這個翹着蘭花指捏着小茶杯的女人是誰?是那個分了手的戀人?原來藕斷絲連。不會的,歐陽萸那麼痛苦,顯然當時是生離死別。這麼多年,絲再連也是女大當嫁。小菲深知女人是什麼東西,都是天生的務實者,一務實都能消滅自己的柔情。也許就是方大姐來串個門。她總說有空來看看他們的家。方大姐那長長的馬牙,粗大的手指,這樣嗲溜溜地端着茶杯的細把?小菲覺得滑稽。她聽見母親的嗓音突然在樓下響起來。探到窗口,見母親推着兒童車裏的女兒來了,手裏還提個蓋籃。她想到給孩子買的禮物,馬上打開箱子。一輛逼真的救火車通身火紅,她趕緊擰緊發條。母親一路和女兒講着嬰兒語言上樓來,小菲打開走廊的燈,躲在走廊盡頭的洗浴室。聽到母親對女兒說:“找媽媽去吧!”小菲便把救火車放了出去。救火車的警笛也逼真,尖利地鳴叫着朝剛剛學步的女兒衝去。女兒先是張大眼睛,張大嘴巴,驚得失了聲,救火車衝到她腳邊她一下子坐在地上。若不是母親站在樓梯口,女兒一定會冬瓜一樣滾下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