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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不去看她,你去看她幹什麼?看她她還不就是拉着你手哭天抹淚?現在知道哭了,跟着我大往家扒拉昧心錢的時候,牙恐怕都笑掉了!我懷疑我根本就不是他們親生的。你看我和我弟妹們像不像?我從小就對錢無所謂。我們全家都是錢串子,有一個想兩個,有十個想百個。我擁護共產黨,就得對這種人惡治。”
不知不覺,小伍又壓倒了小菲。有一點是真的,小伍的確樸素,也大方,自己和老劉從來一身布衣,碰到喜歡的東西還不忘記給她的女伴們都買一份。她的無情似乎也真切,似乎真的從骨肉關係裏超脫了出來。小伍是天生的無產階級先進分子。她正是因爲知道自己內心光明正大,才顯出霸氣。小菲咬着香脆的包子,大口喝着啤酒,不知怎麼對老劉和小伍一笑。她想到了一個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想到的情節:那個小鎮書院之夜,他倆肉貼肉地躺着,火從兩隻交握的手點着,一下子就燎原了。
小菲不久聽說小伍和伍老闆娘也決裂了。小伍先是自己回家,勸說加威逼,讓她媽把伍老闆禍害志願軍的喪德錢交出來。伍老闆娘哭得一條巷子都驚動了,聽她罵小伍白眼狼,訴說自己清白,死老頭子的害命錢她一分沒收。小伍不和她廢話,第二天帶了偵察科的幹事們來了。小伍打富濟貧慣了,對家裏藏寶貝的地方熟得很,指指房梁,說就那一根,撬!又指指後院的樹說,刨開。再指指母親的紅漆描金馬桶:砸了它!伍老闆娘先還阻攔乞求,後來安詳得很,坐在院子裏看熱鬧,一會說一句:“生下來我怎麼沒把她掐死啊?”“一生下來就該把她頭朝下按在馬桶裏。”伍老闆娘口氣平淡,哀莫大於心死,一副心死過了的樣子。“不然她那回生疹子就讓她挺那兒算了,找什麼大夫啊?”“殺強盜,抓土匪,趁她還是土匪坯子就該殺了她,省她把家裏盜一回不夠,再來盜!”
小伍也不被母親的話打擾,照樣又拆又砸,冷靜周密,毫不意氣用事。她拳頭杵在下巴下想了一會,指着水缸:搬開。下面挖了有三尺深,除了土還是土。多年後,小伍跟母親和解之後,母親說她笨蛋,水缸裏養的是大蚌殼,只要細看就看出那都是死東西,殼裏藏着用油紙包的金磚。伍老闆對什麼紙幣都信不過,有錢就去黑市兌成黃金。
這時還是小伍抄自己家的時刻。伍老闆娘的獨白還在繼續:“日本鬼子狠?還沒把藏的那點首飾挖走,她給你挖走了!……挖走她大她媽沒得喫,那不關她事!物價一天一個樣,沒錢付給夥計,那不關她事!她只管喫裏扒外、喫家飯屙野屎!……”
小伍搜個一場空,帶着偵察員們撤了。伍老闆娘也是好強女人,到巷子裏高聲喚幾個躲出去的孩子:“小二子小三子小四子!滾回來喫晚飯!沒得肉喫了,蘿蔔乾下稀飯他政府總還允許我們喫飽吧?”
有時小菲見到伍老闆娘在門口揀米蟲子,一打招呼她就笑吟吟地說:“生了蟲也捨不得餵雞,人就是這麼賴皮賴臉,窮日子過着還長肉!”伍老闆娘不僅把生蟲的糟米,半腐的菜葉拿到門口揀,把破棉襖、爛鞋子、碎毛線都端到門口,在大庭廣衆下縫補、拼湊。人們有點奇怪,這個家說敗怎麼就能敗成這樣,如此之快地就穿破爛喫垃圾了。有人說那是伍老闆娘存心出她女兒的醜。也有人說她哭窮好讓羣衆看見她沒有給伍老闆窩贓。小菲媽同情伍老闆娘,燒菜常常多燒一份,不動聲色地給伍家送去,說:“這個菜我也是學着燒,不曉得燒對沒有,你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