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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萸想說什麼,又忘了似的,臉不再紫紅,變得紫黑。他腿一軟,坐到沙發上。人太沒分量了,沙發把他往上拋了拋。他的頭埋在纖長的手裏,肩膀一聳一聳。不得了,他怎麼哭了?!從他剛回來小菲就在心裏存着疑團:他不止身體有病,他更有心病。有一點精神失常的樣子在他一對大而浪漫的眼睛裏時隱時現。受了某種心靈的重創。女人留的創傷。錯不了。
“我想有個人談談。”他說。
又來了吧?她小菲不是他可以談話的那個人。
“來了幾個談得來的人,你們還把他們趕走了!”
小菲已經把他抱在懷裏。忽然他的頭撞起她的肩膀來:“餓死多少人!……昨天還跟我打招呼的老頭,夜裏就餓死了。一個年輕女人,月子裏的孩子死了,她就讓自己公婆呷她的奶,一家人都呷她的奶,她先死了,老的小的也都死了……還有一家人,老人們不肯喫糧,說他們喫了沒用,該讓給勞動力喫,成年人不肯喫,讓給孩子和老人喫,都餓死了,還剩幾斤高粱面沒捨得喫。這國家是怎麼了,小菲?怎麼有這麼多混帳幹部,閉着眼浮誇,把老百姓餓死那麼多,淮北一個村一個村都空了,不是逃荒出去,就是餓死!……”
小菲愧怍不堪。男女之情怎麼可能把他傷成這樣?他到底是男人,有更深廣的憂患主導他的喜怒哀樂。她以小女子之心去度測他的痛苦創傷,不僅可笑,而且可恥。她要以另一場戀愛來報復的,是這麼個人!和一個用乳汁哺養老人、丈夫的年輕女人去對比,她的痛苦是渺小的。
《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三部分
霓虹燈下的哨兵裏(4)
從那天她穿上那條深玫瑰紅的連衣裙到現在,她已明白此生註定不能移情了。是悲劇是苦果,她都不可能從她對他的愛中分心。想分心是愚蠢的,報復到頭是報復了她自己。陳益羣不乏優秀之處,而她對歐陽萸的弱點都充滿柔情。在他半人半鬼地從鄉下回來時,她對他的愛又一次猛烈發作。她奇怪是什麼讓失意的歐陽萸如此動人。
他的健康時好時壞。肝病見輕,又發作了胃出血。再次奄奄一息住進醫院。小菲坐在他牀邊,見他躺在瓶瓶罐罐中間,網在縱橫交錯的管子裏,兩隻大眼睛從天花板的一邊,遊走到另一邊。她知道那是他的思維在踱步。他還是想找個人談談,談深,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