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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看見濛濛坐的白椅子上放着一本歐陽萸的小說,裏面夾滿字條,想必是他的書迷。她和他大概正在討論某一章節,濛濛的鋼筆擱在牀頭櫃上,筆帽都沒有合上。
“濛濛是學冶煉的。看不出來吧?她剛從四川大學冶煉專業進修回來,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歐陽萸用他失血的聲氣說。
“歐老師還是少說話吧,我會自我介紹的。”濛濛很活潑,黑皮膚,寬肩膀,有一種健康的美。
不久小菲發現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裏打開水,或去哪裏訂軟食,她都不知道。她在醫院門口買了一把春梅,濛濛說病房插花不科學,對病號有害。她指指牆角的一大盆龜背竹,說植物是有益於健康的,因此她從方大姐臥室把它搬來了。雖然她主意特大,優越感極強,但小菲不討厭她。過了兩天,小菲發現她興趣奇廣,議論起建築、戲劇、動物、歷史都激情奔放,強詞奪理,但你駁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會哈哈大笑。當然小菲不會去駁她,小菲對她談的事沒興趣。她看歐陽萸和她探討,爭論,罵她“謬誤”。
小菲覺得濛濛是個假小子。只有男孩子纔對什麼都感興趣。見濛濛在醫院院子裏一個人打籃球,玩得認真之極,小菲就想:幸虧方大姐沒派個狐媚子來。
等小菲半年後從鄉下回到省城,許多事發生了變化:老外婆被居委會查出了真實身份:外逃的地主婆,一直是鄰里隱藏的階級敵人。押送近八十歲的老太太回鄉時,警察大聲吼她:“走快點!少磨蹭!”她偏着臉說:“啊?”老外婆回鄉的第二個月就去世了。歐陽萸的母親也去世了,哥哥和嫂子被調到貴州,支援三線建設。變化最大的是歐陽萸自身。他頭一次認真地寫作起來,每天下班回來,一看就是滿肚子腹稿。像是在外面一直憋着找廁所沒找着,一進家就直奔書房。大衣也不脫,圍巾也不解,馬上點上煙,打開墨水瓶蓋子。“四清”可真好,清掉了他的狐朋狗黨。到晚上睡覺前,他給自己倒一杯酒,對着寫滿的稿紙小酌。
小菲有時會拌個海蜇皮或切兩個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擰把熱毛巾,連面孔帶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麼揉怎麼是,乖順得像個孩子。她奇怪是什麼讓他變了:一貫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麼產生了如此大的進取動機?他的學問才華曾經一直是給他自己娛樂的,他的內心擁有豐厚,但他是寬寬裕裕地活着,似乎他的擁有和謀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沒什麼謀求。現在他怎麼了,突如其來的動力是怎麼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話他還是聽得進。兩人少年時期的情誼,青年時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們自己也糊塗了,也許他們心合面不合都難說。
也許他是大器晚成,意識到“天生我材必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