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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小菲一概不知道。她只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地推遲迴家看母親的日子。她怕死這日子了。跟母親怎麼解釋半夜偷偷出走的事?爲那件果綠色帶黑絨球的毛衣就狠下心把媽丟了投奔革命?要是媽冷一張臉說:“喲,功臣回來啦?我們家廟小,裝不下你喲!”她小菲該說什麼?假如母親說:“這位解放軍女同志找誰呀?恐怕認錯門了吧?”她又該如何往下接茬子?母親有權力有理由這樣對待她。她最怕的一點是母親什麼話沒有,劈頭蓋臉就是條帚苗子。她肯定對這種疼痛受不慣了,扭頭就會往門外逃。小菲一想到自己人五人六一身解放軍軍裝給媽的條帚苗子追得滿巷子跑,就把回家日子推得無期了。她哪知道母親這會正在街上看解放軍掃大馬路,通臭下水道。母親是直覺特靈的人,她一看就覺得這些兵一身正氣。再說她最嫉惡如仇的東西就是妓院,一聽共產黨封了所有妓院,除掉了把男人引壞把女人弄髒的地方,至少得念共產黨這一點功德。在城裏兜一圈,她回到家就去柴簍子裏掏,把那撕爛的請柬又扒拉出來,用飯粒子沾上,打算晚上上大戲院子。她不知給她送請柬的士兵說的首長是什麼官,他特地買點心特意送請柬恐怕和蘇菲有點不一般的意思。“首長”有沒有“團長”大?母親們在攀比女兒時總是淺薄、虛榮,何況小菲媽生性那麼要強。
小菲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她這晚上演劉胡蘭。她還知道自己要演出歐陽萸的“含蓄”。歐陽萸在進城後影子都沒了,小菲想到小伍說的滿城大美人女才子就慌。她一面化妝一面打量自己,不難看吧?母親一直驕傲她的鼻子,總說鼻樑是長相貴賤的關鍵,不算大美人,還是討人喜的,多少分?該打八十五?八十分。歐陽幹事難道非得愛個一百分的?進城之後文工團從城裏京劇班子弄來些真正的化妝品,但文工團的人還用不慣,黑油彩描眼圈描成兩個黑炭球。他們寧願用自己的代用品。小菲把一根木籤子在煤油燈火燭上燒一下,用草紙捻一捻,就是一枝眉筆,描上兩三筆,再去燒。她萬萬沒想到母親這時把最後一點家當披掛上了:身上是黑絨線的長外套,罩住裏面的棉旗袍。雖然黑絨線是各色毛線染的,但在戲院子的燈光裏看黑得很均勻,很篤定。她把兩個翡翠耳墜子也戴上了,配上一個假翡翠鐲,看上去貴而不華。她進場時還早,沒有多少人,收票的一看她那破碎又重合的請柬說:“你是從戲院外面撿的吧?”
小菲媽笑笑說:“你看我像不像在街上撿東西的人?”她想起送烘糕的首長姓都。這個姓跟別的姓弄不混。她告訴守門的人說是一位都首長給她送的請柬,讓家裏的小搗蛋給撕壞了。
小菲媽坐下十多分鐘,觀衆入場了。她的座位在第三排。人們把前後左右都坐了,獨獨空着第三排中間一行椅子。頭一遍鈴響之後,幾個穿軍裝穿長衫馬褂的人走到第三排來,一個三十多歲的軍人坐到小菲媽左邊,伸手過來說:“田媽媽你好,我是都漢。”小菲媽打量他。都漢就是都首長。成了田媽媽的小菲媽不知他伸的手是幹嗎的,欠起身來,笑一笑,鞠鞠躬。剛要坐下,都漢首長把她右手握住了。田媽媽想這是什麼禮節?手夠厚的,倒是細皮嫩肉。都漢首長人很和氣,一笑就腆肚子仰脖子,笑得四座皆驚。“小飛你教養得好!”都漢首長跟別人談過幾句話,又轉回來關照田媽媽。大幕拉開了,田媽媽聽慣京劇越劇黃梅調,心想這是馬戲樂曲嘛。過了幾分鐘她才認出女兒,一認出就不知她唱的是什麼戲文了,眼淚不止地淌。“田媽媽看看我們小飛長大了是吧?”田媽媽點點頭,覺得蘇菲高了半個頭,一雙大腳片子走路扇風,解放軍沒虧待她,伙食好營養好,看她一瞪眼一牛吼全是氣力。她原來是要把蘇菲養得細細氣氣,現在一看,渾身蠻勁。不過硬扎壯實比什麼都強,她就將就着看吧。
這天小菲演得輕鬆自如,假如她知道第三排中間的觀衆是兩年前成天朝她舞條帚苗的母親,肯定挺不起胸撒不開手腳的。她的笑和哭全是真的,不來半點技巧,什麼含蓄?含蓄還不憋死她?幕間休息十分鐘,她想起晚飯還熱在炭火邊上,趕快跑去喫。鮑團長進來,說她唱得有點冒調,小菲滿口米粉肉,使勁點頭。不過大家都很感動,說小菲是真正的新時代演員,演出來新中國的形象,團長又說。他告訴小菲市裏省裏的劇團都來看今晚的戲了。他說着說着,不說了,看一眼喫得噴香的小菲,加一句:“算了,演完再告訴你吧。”
小菲說:“什麼事?”
“等戲演完再說。”
小菲說:“你說一半我哪還有心思演呀?上臺忘詞算團長的。”
鮑團長眼睛不看她,眼光挪來挪去,沒地方停歇。
“肯定是壞事!”小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