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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小菲抱住他的頭,一股濃煙味。“我一上臺觀衆就拍手!昨天在小喫部買包子,賣包子的說,你是田蘇菲吧?就看我演一場!”她對着他給煙燻透的濃密頭髮說。
“我已經跟你們團長說了,你懷孕七個月,他半天沒說話,嚇壞了。”
“你怎麼能說七個月呢?!”
“是七個月啊。”
“七個月我和你就犯男女錯誤了!人家一算就知道我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和你結婚的。”
歐陽萸抬起眼睛,挺哀傷的樣子。他雖然跟小菲結婚不久,但他從來不在她面前掩藏情緒。怎麼會不哀傷呢?正是爲了小菲腹中三個月的骨血他做過痛苦的割捨。他多麼痛苦小菲都看見了,他和他的戀人分手之後,他靠喫安眠藥過閉上眼的日子,靠香菸過睜開眼的日子。一天他給小菲買回一塊米色和白色格子的衣料,過一陣,又給她買了件銀灰的風衣,一頂銀灰的貝雷帽。雖然是舊貨店買的,但成色很好,是個很懂行的人賣出來的東西。他要把小菲幻變成另一個女性,他家族中的某一個表妹或堂妹,讀徐志摩(後來小菲發現他眼裏並沒有徐志摩),喝立普頓紅茶,穿雅緻中性色彩的衣服。他爲小菲製作了一條很長的黑紗巾,夾在她銀灰風衣的寬領子下,小菲照了鏡子心裏害怕起來,他割捨的戀人就是這樣子嗎?有些超羣又有些落伍,冷豔而成熟,她是誰?小菲無數次想問他,又怕觸痛他,也觸痛自己。那個戀人或許是個大學生,也是上海來的,學工程還是學司法?或者學醫科?小菲爲她決定:學醫科。她是個醫科大學的優等畢業生,思想進步,主動支援落後省份來了。戀人和歐陽萸一塊去了玫瑰露法國餐館,用上海話打趣“炸豬排、炸馬鈴薯、薩其馬”,把他們自己笑死了。自然而然的歐陽萸會提起他請的四個女客人,土包子極了。不過歐陽萸不會惡嘲他認識的人。鑑於小菲的直覺和對他的瞭解,他不背後說人壞話第一是覺得那樣是低級趣味,第二是他性情大而無當,很少注意不關他事的人。然後呢?這一對漂亮男女走出法菜館。他們這樣在小城曲折的馬路上走着,以小城人不懂的話談笑風生。也許他們會往西走,沿着最體面的馬路朝惟一的那家電影院走。他們走過一個巷口,哪裏知道這裏面住着一個寡婦和她的寡婦老母親,爲一個滷鴨腳板嗔罵,濺得滿臉稀飯。他們也許會從小伍媽面前走過。小伍媽會眼一亮:哎喲,哪來這一對洋貨!(此地人把漂亮時髦的人叫洋貨)。小菲把頭髮燙了,全部梳在腦後,露出奔頭來。小菲知道這是歐陽萸想要的樣子。她渴望知道她現在和他失戀的戀人還差幾分。她想她在舞臺上是成功的,是觀衆的紅人,她會紅得鋪天蓋地,讓歐陽萸猛一開眼。
團長第二天一早把電話打到傳達室。他叫小菲不必去團裏報到,演出由馬丹頂上去。小菲說她好好的,能喫三個荷包蛋呢!團長叫她安心在家等紀律處分。
小菲回到家,歐陽萸剛起牀。她尖起嗓子就喊:“你發瘋了?多光榮的事,你跟團長講那麼仔細!”
“我說我們是因爲懷了孕纔打報告結婚的。我沒說假話呀!再不讓你停演,孩子就生舞臺上了。”
“我們都完蛋了!”小菲跳腳。她見歐陽萸皺皺眉,馬上意識到自己皮泡眼腫,蓬頭散發,還要撒潑,一定面目可憎,趕緊抓起梳子把頭髮梳好。“你是黨員幹部,捱了處分,前途要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