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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裏了?這麼長時間。”
“我在商店門口等着開門。一開門就衝進去了。”
“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二部分
燈光裏的三代女人(7)
“這才幾個錢?好,現在我要去上班了。寂寞了就聽聽無線電,肚子餓了喫點心。天要涼了,這雙鞋暖和,全市就這一雙!”
小菲想,說不定他那戀人有第二雙。馬上她又在心裏瞧不起自己:他愛你單純,你怎麼會有這樣醜惡的猜忌?他在門口,對她招招手,真是年輕、風流,爲他受處分也值。
孩子生在十月底。小菲一聲不吭地使了兩天兩夜的勁,女兒才得以出生。進產院頭一天,小菲和歐陽萸都接到了處分,一個是黨內嚴重警告,一個是記過從部隊轉業。小伍來看小菲時,生她很大的氣:“怎麼幹出這樣的糊塗事來?幸虧歐陽好講話,碰見個渾蛋,他纔不幹呢!懷上孩子就非得嫁給我?兩個人快活兩個人負責!說不定還不是跟我快活出來的呢!”小菲受處分倒不覺得丟人,小伍的話讓她心裏很不帶勁:好像歐陽萸偶然失足,被她小菲反咬上了。這不成了小菲下絆子嗎?讓小伍一理解,歐陽萸好像一點也不愛小菲,娶小菲是把她當敗局收拾。小伍的丈夫是小菲的領導,據小伍說她得到的處分算十分寬大,全仗着白頭翁劉書記。看來小菲不是要領劉書記的情,倒是要領小伍的情。
在小菲懷孕的最後一階段,歐陽萸把她看護得緊緊的,每天換着花樣給她買點心,回來發現哪一種點心小菲喫得最中意,第二天他就成打地單買那一種。分到一處老樓房,帶個小院子,樓下住三家人,樓上只住歐陽萸和小菲。搬家時搬來了一套舊傢俱,一架鋼琴,歐陽萸告訴小菲,是他母親從上海託運來的。他的舅舅在上海解放前幾天去了國外,這套傢俱就由母親全權處理了。然後就是佈置新家。歐陽萸一會搬回來一臺電唱機,一會搬回來一套精裝書籍,要麼是“魯迅”,要麼是“屠格涅夫”。只有幾天,他母親送他的書櫃全放滿了,從“托爾斯泰”到《紅樓夢》。小菲驚奇這座庸俗小城居然也藏有這麼多高深雅緻的書籍。還有一些帶濃重樟腦味的線裝書,是歐陽萸的父親送他的,據說價值連城。小菲從來沒見過歐陽萸的家人,從這些東西看,她已經沒了做這家兒媳的自信。她從歐陽萸在鋼琴上隨意彈奏的模樣,看到他娟秀的母親,從他提毛筆或翻書的架式,想像他書卷氣十足的父親。小菲想像着就怕起來。她想自己若把家裏所有書都讀完,大概才壯得起膽子在公婆面前亮相。結婚到臨產,她除了看到婆婆託運來的傢俱和公公送的線裝書之外,從沒聽到一句問到她這位媳婦的話。進產院後,在陣痛間隙裏,她問歐陽萸,他的父母知不知道他們馬上要添第三代。歐陽萸叫她別操心他父母,他們有的是第三代,並不稀罕又多一個第三代,尤其是他這個不肖之子的。小菲這才明白,歐陽萸是被家裏逐出去的,因爲屢教不改、死不反悔地革命。那位清高的父親斥他兒子爲“官迷”,他認爲起來革命奪權的人必是仕途野心家,這樣的兒子爲他所不齒。至於他兒子和誰成婚,歐陽萸的父親毫無興趣,送他書是禮儀上的成全,而不是感情上的認同與和解。因此沒一個字的祝賀。小菲躺在產牀上想,她和他都是被上一輩逐出門的人,他們以及孩子將要相依爲命了。她爲即將成立的三口之家流下了眼淚,似乎悲壯,似乎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