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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麪條端到桌上去,又爲自己鋪好餐紙。我發現一個人在放棄給別人留好印象的負擔之後,原來心裏會如此踏實。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一隻小鍋擱在桌上,下巴幾乎架在桌沿上,兩腳在桌對過的椅子上歇着,耳朵聽着收音機裏惠特妮·休斯頓的歌唱,嘴裏“呼啦呼啦”、熱氣騰騰、連湯帶水喫着方便麪。一個人不必再討人歡喜,就可以像我此刻這樣,停止受累。我感覺到我此刻在做的,是禮貌苦旅中的歇息;我其實在別人的國家夾着尾巴做人早就做得累壞了,此刻我從儀態上到操行上,都給自己來了一次休假。
牧師太太從廚房門口走過。她大概以爲牧師回來了,把音樂開得這麼響。但她一見佔領了廚房的是我,眼睛出現一個大問號。我對她一揚手,說:hi!
她似乎這才確定她看見的確實不是別人,是我。她想,這個貌似膽怯、多禮的東方小女子果真面目繁多,不知她哪副面目是真的。她搭訕地問了問氣候,身體已在撤離。我看見詫異在她眼裏飛快發酵。她一再地想:假如這東方女人此刻是真面目的話,這三個月的裝蒜可夠她受的。
這時我的手機在書包裏響起來。我跟牧師太太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便去書包裏翻找電話。爲了圖價錢便宜,這個移動電話的分量等於一隻小啞鈴,體積也相當可觀。所以它總是沉在書包底部。等我的手穿越了所有書本。摸到它,對方已改了主意把電話掛了。但我假裝電話接通,這樣牧師太太可以把我一個人剩在廚房繼續舒服。
牧師太太卻走進來,爲自己做了一杯熱巧克力,在我對面坐下來,同時把兩隻腳架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她笑眯眯地聽我對着手機講中文——反正她聽不憧,聽聽也無妨。她把我剛纔正做的填字遊戲拖到她面前,順着我做的做下去。報紙上的填字遊戲是供時間上太富裕的人玩的,我今天在時間上一改平素的吝惜,令她再次給了我一個驚訝的眼色。我對着毫無反應的手提電話不知在胡扯什麼,心裏琢磨她不走我是不是該走;若走該如何走;走的話她會不會覺得我提防她;若她認爲我提防她提防得多餘,她反正什麼也聽不懂,她對我巨大的失望和識破之上,是否又會增添一層失望和識破?……
我正跟自己聊得熱鬧,突然聽見“嘀零零……”一聲。我見牧師太太摹然抬起臉,瞪着我手裏的移動電話。我還沒反應過來這“嘀零零”來自哪裏,又是一聲“嘀零零”。響動就發自我的手機。
我跟房東太太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她是真莫名其妙。她不懂人間絕大部分花招,更別說我這兒的東方花招。她家祖祖輩輩都是缺乏花招的人。她嫁的也是個在花招上貧乏的男人。因此她什麼都去猜就是不去想這是我耍的花招。
她說:這種新科技就這麼討厭,永遠也別想弄清它到底有多少花招。
我說: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