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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遲鈍和麻木直到他碰到一個女學生纔開始消退。他在到達美國的第二年開始私授一些中國的詩、詞和曲。我想他屬於那種人,在中國熱愛西方的一切,在西方又熱愛中國的一切。他一想到我母親的一筆字就更覺得中國可愛,愛得他有時會潸然淚下。他私授中國藝術課,是爲了解悶,而他不多的幾個成年學生,也爲了解悶。女學生跟他從認識到結婚一共兩個月。他所有的戀愛給了我母親,剩餘的,就給了這女學生。
我記得母親總是會有那麼幾天異常,寧靜祥和,雙手捧着一杯從熱到冷的茶,坐在藤沙發上。那是在她每年收到一張聖誕卡片之後。魏小姐曾經替劉先生和我母親做通信的中轉站。而魏小姐又需要求助她在香港的親戚。如此漫長曲折的郵路,他們只堪一年走上一趟。而每走上這趟郵路的我母親,就又變成了溫婉的殷恬菁。我由此斷定,只有經歷過慘重失去的女人,纔是美麗的。
我見劉先生張開嘴,像是要呼喊卻突然忘記自己是在夢境裏。是那種剝奪人聲音的夢境。他啞在口中的呼喊是四十多年前他望着淡藍窗簾時憋回去的。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那窗簾後發生的:李師長正在攻佔我年輕的母親,他一隻手伸向手槍,打開了槍保險。他和我母親在聽見劉先生和衛兵對話時同時勒住了激情,他們剛被熔鑄的形狀“噝”的一下冷卻在那裏。我母親不懂那“咔嗒”一聲是槍的保險栓被打開了,它腹內的子彈任何一瞬間都會失禁。她發現自己的手攥在李師長的小臂上。在那以後的不少天,李師長的小臂上都留着五道女性的抓痕。
我母親在意識到自己的重大失去後,說我父親用手槍霸佔了她。那是她不講道理的時刻。我認爲我母親真正不計代價愛的惟一男人,就是我父親。那是她惟一一次把自己交給荷爾蒙,如同所有雌性生物在把自己的肉體做犧牲奉獻出去時,心靈完全出竅了。而不是在一旁側目而視,算計成本和盈利。而我母親自己一點也不明白這點,她竟在四十多年和劉先生的祕密通信中,暗示她的背叛是不得已,她是那支所向披靡的大軍全面征服的一個細小局部,是師長大人的戰利品。她不明白女人多麼渴望做戰利品。她的暗示使劉先生更是傷痛不已,悔恨莫及。他在四十餘年的通信中,婉轉地請求我母親的寬恕,怨他在兩個槍口一明一暗對着他時,他撇下她逃生去了。他和她用了四十多年來歪曲一件事實,來使他們雙方都堅信,他們是被血淋淋拆散的當代梁山伯、祝英臺。
因而,當我走出洛杉磯海關時,劉先生含在眼裏的老淚是四十餘年積下來的。他做夢一樣看着我母親如何將自己寄生在我身上。劉先生從中美建交後每年回國一次,卻從來不和我母親見面。他和我母親都屬於閒情較多的人。對於這種人來說,製造折磨和接受折磨是一種消閒。他們把死別的折磨提前拿到有生之年來享受,明明在一個人間,卻非弄得梁、祝那般墓裏墓外;明明是一對家常的老年男女,這樣慢性持久的折磨使他們青春永駐,翩翩躚躚化了蝶。
第37節
我看着欲喊不能的劉先生,心裏想:你真傻,看見衛兵的槍便真信我母親的謊言了,她在槍桿子下將自己的童貞繳了械。假如你見到我父親,你一定會大夢初覺:啊,這是多麼男人的一個男人;他這樣愛菁妹,菁妹和他是如此的天造地設。
這時候劉先生的女兒走進來。神色是那種最忙碌的人才有的。那種堅信自己所忙的樁樁都是天下大事的人。我始終記不住她的名字,因此只有等她眼睛看着我時,我才能跟她說話。可一般認爲自己正在忙天下大事的人很少把目光定在任何人身上。她卻在講着她孩子的保姆多要她的命,一天到晚在電話上跟她情人講不堪入耳的話。她說:這些中國女人在性上居然也很開化呢!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