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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們過了個盛大的聖誕?”
我說的確很盛大。我想這人在例行的詢問中突然插進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是怎麼回事。我問他和安德烈是不是熟人。他說他們管着兩千多名外交官的安全問題,怎麼也都不能算陌生人。
“安德烈·戴維斯的母親是俄裔。”
“哦。
“你們的聖誕過得很好吧——我相信。”
“很好。”阿書過得比我更好。每個人過得都比我好。我如履薄冰,勞拉每回提到安德烈如何勞她的駕、求她陪伴去買訂婚鑽戒這樁事,我就及時爆發一陣大笑,或大聲胡謅一句對某人某物的恭維,或瞎編一段我父母的問候。總之立刻掐斷勞拉的思路。安德烈的祖母和母親都有那種烈性大笑,一觸即發,任何一個人的笑都會觸發她們的。老祖母一條手臂搭在我肩上,口口聲聲叫我“甜品”。她指着從禮品盒裏取出的一隻小陶罐對我說它多麼珍貴,裏面的蜂蜜是一羣隱士釀的;因爲隱士們心靈潔淨,又隱居在深山老林,他們釀的蜂蜜滋味異常地好。她要我嗅一嗅,我便像狗那樣打着響鼻地嗅了兩下。勞拉正巧又把話題扯到了鑽戒上,阿書偏偏要人來瘋,跳着腳非要“瞻仰”一番。我急中生智地將那罐隱士蜂蜜一把摟進懷裏。再學着美國女人接受禮物時的眉飛色舞、長噓短嘆、受寵若驚:哦,太棒了!從來沒聞過這麼香的蜂蜜!老祖母急着搶白我:這個盛蜜的陶罐也是隱士們自己燒的!每個罐子都不重樣,每件都是藝術品!我說:真的?!老祖母說:我搜集了不少這樣的陶罐,從來沒見過重複的!我的表情大概接近電影中的女演員——每當她們見到崇拜的偶像時的樣於。我瞄一眼蜂蜜罐上的小卡片:是安德烈的母親贈的。我立刻起身給了母親一個重大擁抱,說:謝謝!……這麼甜蜜的禮物!阿書這時賣弄了一句“莎士比亞”:“把甜蜜的給甜美的”。我突然發現安德烈的母親和父親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神,同時所有人都不安地沉默了。我這纔看見已到我身邊的老頭——安德烈的繼祖父。老頭兒伸出佈滿老年斑的手,從我手裏奪過那罐蜂蜜。他有一雙渾濁的童稚眼睛,還有兩歲左右的孩子對所有權的認真神態。他說:這是送給我的。我剛剛完成感謝的擁抱,姿勢尚未收攏。他又說:你沒看卡片上受禮者的名字嗎?他微微一笑,完全是個懂道理的孩子在喫了虧或受冷落時的克己微笑。他說:這是我的名字啊。我知道自己的臉紅了,也知道在此刻臉紅是很糟的。可我拿自己越來越紅的臉一點辦法也沒有。沒有一個人出來打圓場,我的窘迫似乎很有感染力,它把每個人都困頓在一個僵局裏,坐立不是,哭笑不得,呆看着繼祖父兩手捧着那罐蜂蜜,踽踽走回座位。他一共只得到兩件禮物,另一件是個計步器,給得過偏癱的老人練習走路用的。我剛纔險些讓他可憐的禮物又損失一半。
“過節是很累人的事。”安全部來的人說。他已將表格填得差不多了。
“的確累人。”
“你指填表格還是過節?”
我笑笑說:“都累。活着就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