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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劉先生面前時,他已睡着了。我母親藉着我的眼睛打量着這個風燭殘年的戀人,借我的手替他蓋上一條毛毯,藉着我的憐憫心看着他嘴脣微啓,一線口涎流出來,落到肩上,藕斷絲連地牽住這一頭和那一頭。那根口涎在太陽中閃出彩虹的七色。
我在離開那家爵士吧前還做了一件事:付清了勞拉、我、安德烈三人的消費。我一共給了經理兩百塊,隨便他倆再添幾巡酒,這個夜晚的開銷該不會超出兩百塊。我不知道我付那筆賬是什麼意思,是被人款待、救助得太長久了,想反串一下角色?還是有恃無恐——反正一貧如洗之後可以到劉先生這裏白手起家。那是我到美國後第一次付那麼大一筆酒、飯賬。在美國、慷慨一點兒也不讓我好受,而這一回,它至少沒讓我難受。
我到了劉先生家以後只跟王阿花保持聯絡。她在電話上說她腹內胎兒的新動作新表情。她還告訴我海青出了一次車禍,保險公司的一大筆賠款可以支撐他們兩年,他不必去給觀光客畫肖像了。她幫我中轉所有信件。其中多數是安德烈來的。他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告訴我他的生活,他新聽來的笑話。他說我丟在他那兒的衣服,該乾洗的他都替我乾洗了。他還說他第一次看見我,果真是在北京的一次聖誕晚會上。他說我那天晚上看起來很美麗、楚楚動人。
王阿花也轉來牧師太太的信。她總是談她爲我組織的捐助活動有了怎樣的進展。王阿花從來不以任何形式向我講到里昂。
我母親的感覺充實着我,讓我伸手驅開一隻被他的涎水吸引來的小黃蜂。我替我的母親還願,償了“白頭偕老”的人間第一願。還願的意願使我對這個老人少些嫌棄,除了毫不留情地掙他的錢之外,我對他做的該說是盡善盡美。
第二個月,醫生要我開始教劉先生英文。要教他最基本的名詞,這樣在我暑假結束,拾起學業時,其他人才有可能接着照料他。我教他,他學得很認真。我第一天教會了他“水、麪包、黃油”。第二天,我又教了他“蘋果、香蕉”。我看着一天天長進起來的老人,心想,壞了,你的美妙的無命名世界正在向你關閉,你正在被我領出那裏,向我們這個充滿命名的正確世界走來。你將再次揹負起真與謊的負擔。
又一個月過去,我開始給劉先生一些小小測驗。比如說:我問:你喫的是什麼呀?他答:橙子。我們這些測驗第三個人肯定覺得頭暈眼花:我們是普通話、英文,以及我們自己發明的語言統統拿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