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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米莉已不去看電視,不可按捺地看着我。這個一向很乖的中國侍女今天居然當着她的面講了這麼長時間的中國話。她搖頭搖得極輕極輕,因此輕微搖顫的頭使米莉恢復了她原有的尊貴和傲慢。我趕緊轉回到英文上來。
安德烈說:那好,就不多打擾了。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我發現跟你打交道真不費事。你大概是個不費事的女人。你是不是?
我笑了:哪類女人你認爲不費事?
就是很難碰到的那類。
他的中文詞彙被英文思路英文語法串成句子,聽來有陌生的趣味。我們用對方的母語交談,不斷出現的意外的理解和誤解使我深受吸引。
第04節
掛上電話後,米莉搖顫着頭盯着我。十七歲出嫁、三十歲守寡的貴夫人米莉看不起現代人的生活。她儘量離現代生活遠遠的,以一種高姿態去看盛在電視機玻璃櫥窗裏的現代生活。她對我們這些男男女女整天在輕輕搖頭,把我們的感情方式、穿着方式、語言風格一一否定。她整天就這樣不可思議、不屑一顧地輕微搖頭;在她瞭解安德烈之前就早早否定了我和他交往的前程;瞭解不瞭解都沒關係,反正她反對。但米莉的反對是高貴而傲慢的,她傲慢得連介入都懶得。她見我穿了條牛仔褲去見安德烈,脫口叫起來:你就這樣去和他喫午飯?!我問怎麼了。她微翹着下巴輕輕搖頭,叫我快去快去。似乎她不屑於對我們的一切過問、插嘴、評點,甚至不屑於她自己的不屑於。每次約會回來,她用甜美的假聲說:我說他不會帶束花給你的。或者說:我就猜到他不會送你香水。或者說:我料定他不會請你看芭蕾。有回我見一個花鋪正大減價,花了兩塊錢買了一束花插在米莉牀頭。米莉帶着微微的噁心朝花搖一陣頭,說:你看,我告訴你他只會買這種雜花——這種七拼八湊的雜花。你們這些人裏沒人懂得該怎樣送花:什麼人送什麼花,什麼花代表什麼,統統亂七八糟。這樣亂七八糟,當然什麼都可以被忘掉。我問:你指什麼被忘掉?她說:不是上次你們在談論忘掉嗎?我大喫一驚:九十歲的米莉竟有這樣好的記憶。
我承諾“一定忘掉”之後,安德烈和我心照不宣地就此不再提及那個電話。
這時我突然站住,回頭去看傑克遜街xxx號那幢龐然大樓。我是怎樣被它吸進,又怎樣被它啐出的?我感到我和它在體積與力量上的可笑懸殊。從它那一個個雪亮的窗口收回視線,芝加哥更暗了。雪就要來了,我可不能誤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