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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我的聲音聽上去比較無力。受挫的感覺從電話線傳過去,理查·福茨在那邊覺得很來勁兒。他冷冷的興趣也順着電話線傳過來。我說:“對不起,我正在換衣服。我馬上給你打過去行嗎?”
他知道我想溜,要不就是想喘口氣再來好好同他周旋。他說:“你換吧,我可以等着。”
他的意思是絕不給我緩衝、調整的間隙,他寧願在我跟前守候。我把話筒放在寫字檯上,脫下另一隻睡衣的袖子。我看見自己肌膚白裏透青,一粒粒雞皮疙瘩又大又飽滿。在冷空氣中,餐館制服的假綢緞質料顯得僵硬而冰涼。那是國旗的大紅色和暗金色交織的圖案,假得實實在在,一點兒冒充真貨的企圖也沒有。這樣的廉價東西普遍被認爲是中國特色。一切低品格、廉價的東西都被當成中國特色而允許存在。你可以低俗廉價,只要你自己對低俗廉價認賬,就隨你去。我打工的餐館就讓我們大膽地俗豔,讓它自己坦蕩蕩地廉價,以俗豔廉價收買浩浩蕩蕩的異族食客。我真不願意去觸碰它——那經緯裏漬透了低檔菜餚的氣味。各民族的低檔菜餚都是這股油膩得讓人反胃的氣味。
這時擱在寫字檯上的話筒輕輕響了一下。像是那端的人打翻了什麼,打翻了半杯咖啡,或碎了一個盛麥片粥的碗。他真的在等我換衣服。理查·福特真的一聲不吱,眼睜睜等着這個中國女人更換衣服;他瞪着她片片斷斷的裸露,閃閃現現的私處。氣氛中的侮辱使我動作更加缺乏準確。我脫下絨布睡褲,卻找不到合適的內褲,赤裸的兩條腿扭絞在一起,在特務福茨輕慢的冷冷神色下,它們你掩護我我掩護你,陷入了絕望的慌亂。
我忽然想起洗淨烘乾的衣服仍留在地下室的洗衣筐裏,所有的內褲都在那裏。我只得找出一條原打算丟棄的短褲。它是淺黃色,最初很可能是乳白色。假如任何人對我的窮困尚未徹底信服,這件短褲足以除去他最後的懷疑。我儘量縮小動作,怕難聽的之聲從話筒傳過去。這場面已相當狼狽,特務理查實在夠損的,居然就這樣穩穩地守着,等着我又脫又穿,手忙腳亂。他面帶尋開心的微笑看黑色假緞子寬腿褲怎樣一次次從我腿上滑落:餐館制服是按最胖和最瘦兩個極端之間的尺寸做的,因此誰穿都費事,誰穿上它看去都長了副十分馬虎的身材。黑色話筒不動聲色地看我在褲腰上別一根巨大的別針,總算阻止了褲子的下滑。理查·福茨居然一點兒也不難爲情,就這麼幹巴巴等我從內到外地脫衣穿衣。
“換好了嗎?”黑色電話沙沙沙地說。聲音好狎呢。
我停止了一切動作,看着它。不能想象執行保衛國家的正義使命的理查·福茨會有這樣的見鬼聲音。那聲音從送話器細密的小孔裏“噝噝”地冒出來。將浮在桌面上那層極薄的灰塵輕微吹動。
“哈羅?你換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