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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出一個頗厚顏的笑,想到阿書果真把他拉下水的情形。
他也回了個同樣厚顏的笑,被同樣的念頭激發的:阿書特意換上風騷短裙,對他左一個眼風又一個眼風,抽象地喫了他一回豆腐,具象地請他喫了一回豆腐。
下了課近十點鐘。我把兩封事先打印好的推薦信塞到格潤教授和翰尼格教授的信箱裏。所有教授的信箱就是一個大方格中的無數小方格,每一小方格上印着小極了的姓名。不按字母順序,按一個暗中被認定的主次排列,因而非常難找。這暗中的主次地位,暗暗在系裏所有學生,所有教、職員心目中確立,我選的這兩位教授,都應該屬於成就不顯著,卻也不是顯著低能的。他們該被排列在中間地帶。果然,我在非優非劣的一帶找到了他們的名字。這是兩封措詞一模一樣,內容一模一樣的信,是推薦我拿獎學金的。我跟兩個教授事先商量過,他們都說不介意我自吹自擂,他們會一個字也顧不上讀,只在簽名處簽上他們的名字。
乘電梯下樓時,我對着電梯裏的鋥亮的不鏽鋼牆壁理頭髮,看見一行圓珠筆寫的小字:“大麻能讓你放屁放出彩虹”。毫無道理地,我突然想到在推薦信上我把“精彩”、“傑出”這類詞用在自己頭上,是不是無恥了點?除了“精彩”“傑出”的學習成績,還有“罕見的寫作天分”。我罕見嗎?在教授眼裏,一個二十九歲的中國女人操着時態混亂的語句在課堂上口述故事,大概夠罕見的。但“天分”呢?對這個時態上毛病百出的人,“天分”幫得上多大忙?電梯顯示器的數字在一聲聲短促的鳴笛中下降,我突然渾身潮熱,所有汗毛孔同時擴張,泌出汗珠。我發現自己的食指摁在上升鍵上。電梯昏昏然地升上去,卻在第十層停了下來。門陰險地緩緩打開,一輛巨大的垃圾車被塞進來,狹小空間立刻消失了百分之九十五。半分鐘過去,電梯警鈴響了,垃圾車仍是無所從屬地擁塞在電梯門口。“罕見的文學寫作天分”使我一身一身地出汗。我這才明白這些教授們狡猾得可惡:他們讓被推薦人自己寫推薦信。人在自我吹噓時的厚顏程度畢竟有限,否則就會像此刻的我一樣臊得活不下去。因而那點可憐的獎學金額數不會造成學生之間太大規模的自相殘殺。教授們真油啊,他們把希望建築在我們的廉恥心和自輕自賤上。我把兩個掌心緊貼在冰涼的金屬電梯壁上。卻仍是無望將我渾身的燥熱鎮下去。這些流氓教授們就是要我爲自己冠上的“傑出”和“精彩”無地自容;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形容詞在此刻都會成爲自我羞辱。
我從垃圾車旁邊擠出去,跑到走廊末端,這裏的一扇門通防火樓梯。我聽着自己的古老皮靴在防火階梯上“嗒嗒嗒”地攀登,踏出荒涼的迴音。文學系在第十六層,系辦公室的門十點鐘關閉,我得趕在它關門前把兩封推薦信收回,然後再到電腦上去刪除“傑出”“精彩”之類的詞彙。
上到第十六層,就見一盞盞燈正在熄滅:自動熄燈器在十點之後開始熄燈。我大張着嘴喘息,整根喉管幹成了一眼枯井。只好明天一早來取信,系辦公室九點開門,系裏最早的課也是九點開始。無論如何,我得在格潤和翰尼格到達之前把那兩封信取回。
地鐵站口關上了兩扇朝北的門,爲預防暴風雪。我小跑着往南邊繞,白天被踏爛的雪這時凍結成冰,大片無序的凸凹,我的步履便踏在無數歪曲細碎的齒鋒上。腳上這雙靴子的前任主人或許不必在如此的雪地上起舞般行走;她的纖纖秀足在菲薄的鞋底與鞋面之間,在六十年代的“林肯”或“福特”車內和着joanbaez或catlysion(兩位都是六十年代的女流行歌手)的節奏踏動,那時的一雙腳爲活着的舒適感到幸運或無所謂;那時的一雙秀足以它們的形狀永遠地把輕盈婀娜的步態留在這雙靴子裏,三十多年後爲萬里之外來的異國女人制定着步履;那優美婀娜的幽靈此刻同形狀迥異的這雙異族之足一同受罪。她在三十多年前無論如何想象不到這雙秀麗皮靴的歸宿;她絕想不到它們曾經的所有非功利、唯美的屬性,它們引以爲榮的華而不實之處,在三十年後終於被看透,被定罪爲華而不實。她是否還活着?倘若活着她會在哪裏?是坐在殘喘的壁爐邊微醉地想到三十多年前一小截情史;她穿着這雙靴子在爵士吧裏強作痛苦地扭動甚然發現一束鍾情的目光?還是躺在暖洋洋的鴨絨被裏昏昏入夢,而在她無邊無際的遼闊忘卻中,藏納着她對於這雙皮靴的徹底忘卻?……每一件來自舊貨店的物品都如此的曖昧與豐富。勞拉卻絕不會要這一份曖昧和豐富。在這樣的冰天雪地中,任何人不到萬不得已,都不要這份曖昧、豐富。誰都寧願要三十塊錢一雙的尼龍棉靴,帶厚厚的防滑膠底。再要個性、再不願犧牲風度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摒棄這雙優美婀娜的皮靴,而選擇芸芸衆生的尼龍棉靴。而我卻沒有選擇。我拿不出三十塊錢,只好忍痛優美啊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