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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棒。
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微一笑。有這麼一種笑法,把面孔端成朝下的角度,讓眼睛猛一聚光,再讓這凝聚起的目光頂開眉毛額頭低垂造成的壓迫,笑容如同被釋放出籠一樣撲出去。
我想這可不是我在對你笑,翰尼格教授,是我母親投入在我肉體靈魂中的那部分在笑。我的母親潛藏在我體內,左右我在這個生存關鍵時刻的舉止和表情。我媽把一個小包袱闖大上海的那個少女埋伏在我生命中,現在我是她操縱的一具玩偶,她借我的一張臉向翰尼格教授發出美妙青春的一笑。這個笑容發生得如此突然,我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現在要赤手空拳闖芝加哥,搶奪九千塊獎學金的絕不是我,是我母親。是我母親的眼睛透過我,看着這位長着一頭褐色綿羊卷絨的美國武大郎。是我母親的審美觀在這一刻突然支配了我,突然讓我看清翰尼格長得並不難看:五官還是可取的,尤其那個莎什卡翹鼻子。翰尼格的鼻子非常頑皮,它讓他整套五官都生動不少,成了一張很好玩的面孔。
我母親此刻牽制着我的四肢和腰肢,使我走出一種我自己完全不認識的步態,去翰尼格的書架上拿了兩個杯子,再走到他桌邊拿起他的礦泉水瓶子,倒一杯水先給他,再倒一杯水給我自己,順手拿起一張餐紙,拭淨桌上的水漬。其實並沒有什麼水漬。這整套動作都是我母親附在我身上乾的,因爲我從來幹不出既嫺雅又麻利,既陰柔又果斷的事。原來母親早在我出世前,早在我還沒到她腹內去投胎時已把一個賢淑、會關愛人並會表演關愛的女人的因子埋伏到了我生命中。是她,而絕對不是我在對翰尼格教授獻殷勤。這個目標明確、心計多端的小女子讓一套再家常不過的動作翩翩起舞,讓伺候男人這樁事變成了精緻的演出。
翰尼格有些喫不消了。因爲這東方女人的細微體貼是美國男女之間不常見的。這個單薄的東方女人不是用肉慾的身姿,用母貓思春的眼神,雌豹一樣向他一步一步逼近;她是以細細瑣瑣一些關懷體恤,非直接地使他感到一些性的訊息,使他也非直接的有了一種性的振奮。我母親在此時對我暗使一個眼色;把穩了,拿捏住。女人在這個階段可以辦成許多事,千萬把穩速度,拿捏住他的希望。
我母親通過我給翰尼格打分:形象60分,智力70分,學識90分,總分還不算低吧?
我母親在我心裏對我悄語:你要給他感覺你是個好女人,得到你的全部將難如上青天。你做的這些體貼溫存的小活兒,其實在識貨的男人眼裏更性感,是深深的內向的一種性感。在這個處處講性感的混賬地方,怎麼辦呢?只能以更聰明的方式去性感,去擊敗那些張牙舞爪、以血盆大口的吻爲方式的低級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