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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纔要我跟你一同走?菁妹問。
劉先生啞在那裏,希望使他渾身發顫。劉先生不屬於文人無形那種文人,像這樣目光癱瘓,嘴角癱瘓以至整個面容都出來一種不雅的呆相——這類時候極少。只發生在他看自己編寫的劇目搬上舞臺或銀幕的時候。
跟我一同走吧。他說。說完,自我意識才麻酥酥地回到臉上、身上。
菁妹別開眼睛。睫毛低垂,蓋住飛快轉動的念頭。
幾秒鐘後,她纔不太情願地點點頭。她心裏想,是好事就先答應下來再說。
劉先生一下子掄起菁妹,搶得她雙腳懸空,黑色高幫學生皮鞋丁零當嘟像兩隻布娃娃的腳。劉先生激情發作也是氣力很大的,菁妹想,提前就做起浪漫的美國人來了。半夜陰溼凋零的上海,就給他狂熱的一個擁抱而抱成了好萊塢海灘。
他深深地把她十九歲的青春吮吸進去。我想那是我母親得到的第一個跟性有關的吻。
劉先生在機場見我時,也在我面額上吻了一下。那只是“說來話長”的一個迴避,抑或封閉。他在我去睡覺後,拿出所有相冊,給自己調了杯雞尾酒,坐在這裏淡遠地翻看。他眼裏的我大致就是他心目中的菁妹。其實我相貌上更多地取了父親的,但劉先生認爲我的懂道理,識大體是我母親的翻版。我堅持自己提行李,麻利勁兒也是我母親的。他還認爲我有一點我母親的世故,恰到好處,不招他討厭。完全不世故的女人拿不上臺面,在上海生活了不少年的劉先生對此早有結論。比如魏小姐,一把歲數還是天真爛漫,活潑討厭,做她的男人時常喫不消,處處難爲情。
那些相冊有不少劉先生和我母親的合影。有四張正式的訂婚照,現在看看是又傻又土。要我被迫去擺那些佳人才子的造型,我非笑得昏死過去。那時我媽可真是佳人。麪粉做的一樣,兩條柳葉眉一張櫻桃嘴,全是照相館的化妝師把她好好的臉糟蹋成了這樣。她穿一件淺色洋裝,不是粉紅就是天藍,朝陽格子,腰裏系根裙帶。裙帶下面,她的小身段尚欠最後成型,但體內卻一應俱全,那些帶出孃胎的卵中,有一枚在多年後孵化成了我。那些卵就在朝陽格子紡的連衫裙下面,正一隻接一隻地成熟。這真是件很奇異,很怪誕的事,我看着相片十八歲半的小小母親心裏胡思亂想。她命中註定了數目的這些卵在朝陽格子紡下面,在那時,有可能給孵化成別的人——不是我大哥、二哥、我,而是一些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