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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樹望了一望,正要走開,只見紅牆的下邊,有那沈大娘轉了出來。她手上拿了一把大蒲扇,站在日光裏面,遙遙的就向樊家樹招了兩招,口裏就說道:“樊先生!樊先生!就是這兒。”同時鳳喜也在她身後轉將出來,手裏提了一根白棉線,下面拴着一個大螞蚱,笑嘻嘻向着這邊點了一個頭。家樹還不曾轉回去,那賣茶的夥計,早迎上前來,笑道:“這兒清靜,就在這裏喝一碗吧。”家樹看一看這地方,也不過坐了三四張桌子,自己若不添上去,恐怕就沒有人能出大鼓書錢了。於是就含着笑,隨隨便便的在一張桌邊坐了。鳳喜和沈大娘,都坐在那橫條桌子邊,她只不過偶然向着這邊一望而已。家樹明白,這是她們唱書的規矩:賣唱的時候,是不來招呼客人的。
過了一會兒,只見鳳喜的叔叔,口裏銜着一支菸卷,一步一點頭的樣子,慢慢走了過來。他身後又跟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黃黃的臉兒,梳着左右分垂的兩條黑辮。她一跑一跳,兩個小辮跳跑得一甩一甩的,倒很有趣。到了茶座裏,鳳喜的叔叔,和家樹遙遙的點了兩個頭,然後就坐到橫桌正面,抱起三絃試了一試。先是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打着鼓唱了一段,自己拿個小柳條盤子,挨着茶座討錢。共總不過上十個人,也不過扔了上十個銅子,家樹卻丟了一張銅子票。女孩子收回錢去了,鳳喜站起來,牽了一牽她的藍竹布長衫,又把手將頭髮的兩鬢和腦頂上,各撫摩了一會子,然後纔到桌子邊,拿着鼓板,敲拍起來。當她唱的時候,來往過路的人,倒有不少的站在茶座外看。及至她唱完了,大家料到要來討錢,零零落落的就走開了。鳳喜的叔叔,放下三絃子,對着那些走開人的後背,望着微嘆了一口氣,卻親自拿了那個柳條盤子向各桌上化錢。他到了家樹桌上,倒格外的客氣,蹲了一蹲身子,又伸長了脖子,笑了一笑。家樹也不知道什麼原故,只是覺得少了拿不出手,又掏了一塊錢出來,放在柳條盤子裏。鳳喜叔叔身子向前一彎道:“多謝!多謝!”家樹因此地到東城太遠,不敢多耽擱,又坐了一會,會了茶賬,就回去了。
自這天起,家樹每日必來一次,聽了鳳喜唱完,給一塊錢就走。一連四五天,有一日回去,走到內壇門口,正碰到沈大娘,她一見面,先笑了,迎上前來道:“樊先生!你就回去嗎?明天還得請你來。”家樹道:“有工夫就來。”沈大娘笑道:“別那樣說,別那樣說,你總得來一趟,我們姑娘,全指望着你捧,你要不來,我們就沒意思了。”說時,她將那大蒲扇撐住了下巴頦,想了一想,就低聲道:“明天不要你聽大鼓,你早一點兒來。”家樹道:“另外有什麼事嗎?”沈大娘道:“這個地方,一早來就最好。你不是愛聽鳳喜說話嗎?明天我讓她陪你談談。”家樹紅了臉道:“你一定要我來,我下午來就是了。”沈大娘回頭一望,見身後並沒有什麼人,卻將蒲扇輕輕兒的拍了一拍他的手胳膊,笑道:“別!早上來吸新鮮空氣多好!我叫鳳喜六點鐘就在茶座上等你,我起不了那早,可是不能來陪。”家樹要說什麼,話到口頭,又忍了回去,站在路心,對沈大娘一笑。沈大娘還是將扇葉子輕輕的拍了他,低低的道:“別忘了,早來!明天會……不,明天我會你不着,過天會吧。”說罷,就一笑走了。家樹心想,她叫鳳喜明天一早陪我談話,未見得是出於什麼感情作用,恐怕是特別聯絡,多要我兩個錢而已。不過雖是這樣,我還得來。我要不來,讓鳳喜一個人在這兒等,叫她等到什麼時候哩!當日回去,就對伯和夫婦扯了一個謊,說是明天要到清華大學去找一個人,一早就要出城。伯和夫婦知道他有些舊同學在清華,對於這話,倒也相信。
次日,家樹起了一個早,果然五點鐘後就到了先農壇內守了。那個時候,太陽在東方起來不多高,淡黃的顏色,斜照在柏林東方的樹葉一邊,在林深處的柏樹,太陽照不着,翠蒼蒼的,卻吐出一股清芬的柏葉香。進內壇門,柏林下那一條平坦的大路,兩面栽着的草花,帶着露水珠子,開得格外的鮮豔。人在翠蔭下走,早上的涼風,帶了那清芬之氣,向人身上撲將來,精神爲之一爽。最是短籬上的牽牛花,在綠油油的葉叢子裏,冒出一朵朵深藍淺紫的大花,是從來所不易見。綠葉裏面的絡緯蟲,似乎還不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還發出夜鳴的一兩聲餘響。這樣的長道,不見什麼遊人,只瓜棚子外面,伸出一個吊水轆轤,那下面是一口土井,轆轤轉了直響,似乎有人在那裏汲水。在這樣的寂靜境界裏,不見有什麼生物的形影。走了一些路,有幾個長尾巴喜鵲在路上帶走帶跳的找零食喫,見人來到,哄的一聲,飛上柏樹去了。家樹轉了一個圈圈,不見有什麼人,自己覺得來得太早,就在路邊一張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陣陣的涼風,吹到人身上,將衣服和頭髮掀動,自然令人感到一種舒服。因此一手扶着椅背,慢慢的就睡着了。
家樹正睡時,只覺有樣東西拂得臉怪癢的,用手撥幾次,也不曾撥去。睜眼看時,鳳喜站在面前,手上高提了一條花布手絹,手絹一隻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飄蕩呢。家樹站了起來笑道:“你怎麼這樣頑皮?”看她身上,今天換了一件藍竹布褂,束着黑布短裙,下面露出兩條着白襪子的圓腿來,頭上也改綰了雙圓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長毫毛。這是未開臉的女子的一種表示。然而在這種素女的裝束上,最能給予人一種處女的美感。家樹笑道:“今天怎麼換了女學生的裝束了?”鳳喜笑道:“我就愛當學生。樊先生!你瞧我這樣子,冒充得過去嗎?”家樹笑道:“豈但可以冒充,簡直就是麼!”她說着話,也一挨身在露椅上坐下。家樹道:“你母親叫我一早到這裏來會你,是什麼意思?”鳳喜笑道:“因爲你下午來了,我要唱大鼓,不能陪你,所以早晌約你談談。”家樹笑道:“你叫我來談,我們談什麼呢?”鳳喜笑道:“談談就談談麼,哪裏還一定要談什麼呢?”家樹側着身子,靠住椅子背,對了她微笑。她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脅下紐襻上,取下手絹,右手拿着,只管向左手一個食指一道一道纏繞着。頭微低着,卻沒有向家樹望來。家樹也不作聲,看她何時爲止。過了一會子,鳳喜忽然掉轉頭來,笑道:“幹嘛老望着我?”家樹道:“你不是找我談話嗎?我等着你說呢。”鳳喜低頭沉吟道:“等我想一想看,我要和你說什麼……哦,有了,你家裏都有些什麼人?”家樹笑道:“看你的樣子,你很聰明,何以你的記性,就是這樣壞!我上次不是告訴你了嗎?怎麼你又問?”鳳喜笑道:“你真的沒有麼?沒有……”說時,望了家樹微笑。家樹道:“我真沒有定親,這也犯不着說謊的事,你爲什麼老問?”鳳喜這倒有些不好意思,將左腿架在右腿上,兩隻手扯着手絹的兩隻角,只管在膝蓋上磨來磨去,半晌,才說道:“問問也不要緊呀!”家樹道:“緊是不要緊,可是你老追着問,我不知你有什麼意思?”鳳喜搖了一搖頭微笑着道:“沒有意思。”家樹道:“你問了我了,我可以問你嗎?”鳳喜道:“我家裏人你全知道,還問什麼呢?”家樹道:“見了面的,我自然知道。沒有見過面的,我怎樣曉得?你問我有沒有,你也有沒有呢?”鳳喜聽說把頭偏到一邊,卻不理他這話。在她這一邊臉上,可以看到她微泛一陣喜色,似乎正在微笑呢。家樹道:“你這人不講理。”鳳喜連忙將身子一扭,掉轉頭來道:“我怎樣不講理?”家樹道:“你問我的話,我全說了。我問你的話,你就一個字不提。這不是不講理嗎?”鳳喜笑道:“我問你的話,我是真不知道,你問我的話,你本來知道,你是存心。”家樹被她說破,倒哈哈的笑起來了。鳳喜道:“早晌這裏的空氣很好,溜達溜達,別光聊天了。”說時,她已先站起身來,家樹也就站起,於是陪着她在園子裏溜達。
二人走着,不覺到了柏林深處。家樹道:“你實說,你母親叫你一早來約我,是不是有什麼事求我?”鳳喜聽說,不肯作聲,只管低了頭走。家樹道:“這有什麼難爲情的呢?我辦得到,我自然可以辦。我辦不到,你就算碰了釘子。這兒只你我兩個人,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鳳喜依然低了頭,看着那方磚鋪的路,一塊磚一塊磚,數了向着前面走,還是低了頭道:“你若是肯辦,一定辦得到的。”家樹道:“那你就儘管說吧。”鳳喜道:“說這話,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得原諒我,要不,我是不肯說的。”家樹道:“你不說,我也明白了,莫不是你母親叫你和我要錢?”鳳喜聽說,便點了點頭。家樹道:“要多少呢?”鳳喜道:“我們總還是認識不久的人,你又花了好些個錢了,真不應該和你開口。也是事到頭來不自由,這話不得不說。我媽和‘翠雲軒’商量好了,讓我到那裏去唱。不過那落子館裏,不能像現在這樣隨便,總得做兩件衣服,所以想和你商量,借個十塊八塊的。”家樹道:“可以可以。”說時,在身上一摸,就摸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交在她手上。
鳳喜接了錢,小心的把錢放進口袋裏,這才抬起頭回過臉來,很鄭重的樣子說道:“多謝多謝。”家樹道:“錢我是給你了,不過你真上落子館唱大鼓,我很可惜。”鳳喜道:“你倒說是這樣要飯的一樣唱纔好嗎?”家樹道:“不是那樣。你現在賣唱,是窮得沒奈何,要人家的錢也不多,人家聽了,隨便扔幾個子兒就算了。你若是上落子館,一樣的望客人花一塊錢點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後的事就難說了。那個地方是很墮落的,‘墮落’這兩個字你懂不懂?”鳳喜道:“我怎麼不懂!也是沒有法子呀。”說時,依舊低了頭,看着腳步下的方磚,一步一步,數了走過去。家樹也是默然,陪着她走。過了一會道:“你不是願意女學生打扮嗎?我若送你到學堂裏唸書去,你去不去呢?”
鳳喜聽了這句話,猛然停住腳步不走。回過頭卻望着家樹道:“真的嗎?”接上又笑道:“你別拿我開玩笑。”家樹道:“決不是開玩笑,我看你天分很好,像一個讀書人,我很願幫你的忙,讓你得一個好結果。”鳳喜道:“你有這樣的好意,我死也忘不了。可是我家裏指望着我掙錢,我不賣唱,哪成呢?”家樹道:“我既然要幫你的忙,我就幫到底。你家裏每月要用多少錢,都是我的。我老實告訴你,我家裏還有幾個錢,一個月多花一百八十,倒不在乎的。”鳳喜扯着家樹的手,微微的跳了一跳道:“我一世做的夢,今天真有指望了。你能真這樣救我,我一輩子不忘你的大恩。”說着,站了過來,對着家樹一鞠躬,掉轉身就跑了。家樹倒愣住了,她爲什麼要跑呢?要知跑的原因爲何,下回分解。